仁青眨眨眼。
數年光陰如夢蝶,瞬息之間眼前人變了模樣。
傅澤驍眼瞳烏黑,眼神平靜,似乎融入了身後那片浩瀚又孤寂的高原星空之中。
他垂眸看著我,一句話也沒說,但我知道,他已經猜到了什麼。
我微微一笑:「你猜到了吧?」
「那座小鎮在十年前成為地級市,叫茫崖。」
「那個男人叫楚東禾,是我父親。」
「而那對雙胞胎中活下來的妹妹仁青,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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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那天晚上我和傅澤驍說了很多。
從我小時候的經歷,到我長大後的求學之路,當然也不得不談及我放棄做工程師的原因。
我大四那年,本該繼續讀研深造。我的本科專業導師很喜歡我,按照原計劃我應該會在他名下度過碩士三年。
但天不遂人願。
老楚檢查出了肺癌,晚期。
我需要錢,很多錢,給他治病。
導師勸過我,甚至說,他會支付我碩士時期的費用。但是我沒有辦法,老楚的命還背在我肩上。他在 ICU 裡一天的費用就是好幾千,一天都不能耽誤。
我借遍了所有親戚朋友,到最後大家已經不敢再接我的電話。
我沒有辦法。
導師說他曾經有個很優秀的學生現在正在招項目特助,他為我寫了引薦信。
於是我就這麼從眾多高學歷的競爭者當中被選中了。
當然,那個很優秀的學生就是傅澤驍。
故事講到這裡,他忍不住問我:「那你還想做工程師嗎?」
想啊。
當然想。
有的時候,明明隻需要審核項目方案,我對著那些數據,忍不住又提筆自己算一遍。
剛度,應力,應許程度,材料磨損度……
這些曾經我以為會陪我一輩子的東西,正在無聲中離我越來越遠。
但是我現在已經有了穩定的工作,過上了老楚最希望我擁有的那種體面優渥的生活,況且我已經離開工程設計行業好多年了,我也許不再具備競爭力了。
我笑著把這些話說出來。
傅澤驍卻沉默了。
安靜很久,他才說:「你想再試試嗎?」
他神色平靜卻鄭重,不像是開玩笑。
我笑容漸斂,已經隱約猜到了他的意思,卻忽然有點怯懦起來。
「什麼意思?」
「你忘了嗎?」傅澤驍挑了挑眉,帶了點微不可察的笑意,「我之前說過,我錢太多了,想找點燒錢的項目做。」
「幫助你成為國內最優秀的工程師,這個項目,我投了。」
他說完,看著我,卻沒有在我臉上看見意料中的驚喜表情。
我正色,語氣裡帶上了嚴肅:「傅總,這不是玩笑話。」
「工程師幹的事情關乎千萬人的性命,做一個工程師,不是說說就可以的。我已經離開這個專業好幾年了,我和行業已經脫軌了。要從頭做起,需要很多時間,很多金錢,還有很多精力。」
他打斷了我:「金錢我出,你願意出精力和時間嗎?」
我要說的話卡在喉頭。
但他的眼神實在真誠。
他是認真的,他想幫我。
那一瞬間,我隻覺得鼻頭一酸。
老楚走後這麼幾年,我一個人背負著許多,一個人孑孓獨行,這是第一次,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們安靜地看著對方。
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在消化這來之不易的天上餡餅。
我想了想,又問:「傅總,你想我怎麼回報你?」
「回報?」
傅澤驍笑了:「我想國內最頂尖的女工程師能為我公司工作。」
我也笑了,氣氛輕松下來,我正色,糾正道:「是國內最頂尖的工程師。」
他點頭:「好。」
「那我就和公司一起等著你了。」
他頓了頓,補道:「等著最頂尖的工程師加入我的團隊。」
他眨了眨眼。
我紅了眼,在高原的空曠夜風裡,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我低下頭,輕輕說:「謝謝。」
傅澤驍沒有說話。
他做了一個出乎我意料的舉動。
他輕輕擁抱了我。
禮貌,克制,溫柔的一個擁抱。
他說:
「祝你得償所願。」
13
22 歲時我離開校園,自以為此生再與我熱愛的專業不相關。
27 歲,在導師引薦和傅澤驍的砸錢攻勢下,我再次邁進了校園。
在倫敦求學的四年裡,當然辛苦,但更多的是充實。
我清楚知道我的時間本來就比別人少,所以隻能更努力更用心,24 小時恨不得掰成兩半用。
那時英國還沒有「卷王」這個概念,我的同學說我很可怕。我也隻是笑笑,不解釋。
他們不知道我是在怎樣的情況下來到這裡與他們見面的。
在我的博士結業論文致謝當中,第一句話是:
「我生於中國西北地區,走了很長的路,終於把這份致謝送到你們面前。」
四年時間,碩博連讀,個中苦楚隻有自己知道。
博士畢業那天,傅澤驍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當年辭職之後,我們沒了上下級的關系,似乎關系都親近了很多。
他從我的老板,變成了對我有恩的朋友。
公司近幾年的業務也開始大肆向國外擴張,傅澤驍經常來英國出差。
他每次來,我再忙都會抽出時間,兩人見一面。
有時候是一起出去玩,有時候就隻是一起吃頓飯。
有些情感就這樣隱秘地發生了。
放在幾年前,我說什麼也不會相信,有朝一日我會喜歡上傅澤驍。
以前在我眼裡,他龜毛,潔癖,公子病,要求高。
現在在我眼裡,這些毛病還在,不過加了幾條優點。大概是優點光芒太盛,蓋過了缺點。
我不知道傅澤驍對我是種什麼態度。
也許是朋友之上,戀人未滿吧。
但我深造這幾年裡,我們默契地都沒有提及感情。
畢業典禮上,我帶著傅澤驍去見了我的博士導師。
他是個幽默的倫敦老頭,年紀已經大了,開起玩笑來卻一點也不含糊。
他當然知道傅澤驍這麼個人的存在,應該說,我們實驗室和項目組的人大多都知道,我有一個朋友,對我有恩。
所以我的博導見到他時,難得正色,他說:「謝謝你給了楚緒這個機會深造,你幫助我們又培養出一個優秀的工程師。」
傅澤驍謙遜道:「這都應該歸功於她自己勤奮。」
傅澤驍今天穿得很正式,連領結都打的是埃爾德雷奇結,就算讓本土的英國老紳士來了都挑不出錯處。所以我博導對他很滿意,對著他上下看看,拍拍肩膀,朝他笑著眨眼:「你們的事兒,我很支持。」
我紅了臉:「老師!」
傅澤驍倒還穩得住,一副大尾巴狼的樣子,正色:「我尊重女士的意見。」
博導哈哈大笑,拉著傅澤驍連連說今晚要跟他好好喝一杯。
所以不出意料,傅澤驍喝醉了。
他其實酒量一直不怎麼樣。
我們從聚會的餐廳出來後往車邊走去。
傅澤驍喝醉了其實很乖,不會鬧,反而很安靜,不怎麼說話,要是有個地方給他靠著,他就睡覺,要是你跟他說話,他就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你。
夏夜的海風吹拂,鹹鹹的氣息中夾著汽水的甜看,遠處沙灘邊傳來樂隊的歌聲。
是一首搖滾。
「Did you see that lightning in the sky
(你看見空中的那道閃電嗎)
A window to my mind
(它是我靈的窗口)
It leaves me hypnotized
(它令我向往著)
Somewhere better」
還能隱隱聽見沙灘邊開趴的年輕人在隨著節奏大聲唱。
青春的氣息隨處可見。
我朝那邊望了一眼,突然還覺得有點惆悵。
一眨眼,我也三十多了。
傅澤驍見我在看那邊,問:「你想去嗎?」
我搖搖頭:「哪有穿成這樣去音樂節的?」
我指了指他身上堪稱肅穆的正裝。
他側頭,有點不解:「為什麼不可以?」
我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笑,推了推他的手臂:「別問為什麼,快走吧。」
喝醉了的傅澤驍雖然腦子不清醒,但是很聽話,噢一聲就乖乖向前走了。
他的車停在路邊。
我打算先把他安排在後座,我再去開車。
拉開後座門,我拉著他的手臂要把他往裡塞:「你先坐進去……」
一轉頭,我愣住了。
車內暖黃的燈光下,後座裡擺著滿滿一車廂的玫瑰。
沒有紅玫瑰的嫵媚,也沒有白玫瑰的溫柔,這玫瑰有著紫紅的花瓣,重重疊疊,嬌豔欲滴。
我當然認識它。
如果你熱愛浪漫,那麼西北也並非寸草不生。
這就是西北的戈壁上最嬌豔的苦水玫瑰。
我愣在原地,這一車廂的玫瑰也都陪我沉默。
直到傅澤驍的手臂掙開了我的手,他的手順勢舉起,輕輕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寬大溫熱,帶著點海水一樣的湿意。
我回頭,正對上他溫柔又羞澀的目光。
三十多歲的男人了,在商場上做了那麼多年攪動風雲的執棋者,卻還有這麼純粹幹淨的眼神。
他垂著眼,嘴角勾起一個清淺的弧度,溫柔得不可思議。
他說:「你喜歡嗎?」
我在他的注視下,呼吸越發急促,心中那頭安靜了許多年的小鹿第一次有了悸動的感覺。
我點點頭。
他滿意地笑了,眼裡閃著點得意的微光,像得了表揚的孩子。
他說:「這是我專門請人從蘭州空運過來的。它叫苦水玫瑰,我覺得……」
他頓了頓:「它就像你一樣。」
「漂亮,堅韌。」
見我沒有反抗,他的手試著悄悄用力,將握著我的手,變為與我十指相扣。
肌膚相貼帶來的曖昧和心動感讓母胎單身的我大腦急速缺氧。
傅澤驍另一手默默掌在了我後腰,虛虛扶著。
他俯身,臉上的紅暈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因為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