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身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現金,在藥店小妹的注視下尷尬得不行。
我剛想說不要了,身後伸來一隻手,往櫃臺上放了二十塊錢:「我幫這姑娘給了。」
我詫異地回頭。
身後的男人矮矮胖胖,穿著髒兮兮的工作服,似乎是某個礦上的礦工,他手臂下夾著一個黃色的安全頭盔,手上捏著一小卷紙幣。
對上我的目光,他朝我笑了笑:「手機沒電了是吧?」
我愣愣的,點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男人示意我拿上那盒創可貼,低聲咳嗽幾聲後才說:「拿著吧,我幫你付了。」
我這才回過神,連聲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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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問他要個聯系方式,等手機充上電了再還給他。
男人擺擺手,笑聲明朗:「不值錢!」
明明是陌生人,他看向我的目光卻很慈愛,像是看著小輩:「我姑娘跟你一樣大,在外地工作呢。我就想著,我幫你,以後我姑娘在外遇到難處了,也有人能幫幫她。」
我點點頭說謝謝,又突然說:「您也很像我爸爸。」
男人哈哈哈笑著,說那我們還是有緣分呢。
其實他們長得一點也不像。
老楚個子高大,年輕時就是有名的帥小伙,人至中年依然算得上一句英武。
而這個男人卻矮矮胖胖,五官緊緊擠在一起,實在算不上好看。
那是什麼像呢?
大概是那雙眼睛吧。
或者說,那種溫和寬厚的目光。
從藥店出來後,我剛拐過一個彎,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臂。
下一秒,傅澤驍聲音裡是壓抑不住的憤怒和焦急:「你怎麼不接電話!?」
我懵了,對上他帶著薄汗的臉。
他皺著眉,眼睛裡快冒火,頓了頓,再次質問:「你知道我給你打了多少電話嗎?!」
他真的很生氣。
我嗫嚅:「手機沒電關機了。」
傅澤驍深呼吸幾次,才平復下來急促的呼吸。
他好像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手還SS抓著我的手臂沒松開,盯著我的眼睛,俯身問我:「你知道我找不到你有多急嗎?」
「這裡人不生地不熟,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情,你要我怎麼辦?!」
我第一次見傅澤驍情緒這麼失控。
不過也是,這可是出公差,我要是真出了什麼事,他傅澤驍可不就是大難臨頭了。
我先道歉再解釋:「我看你在開會,我就沒進去跟你說,但是我跟汪辰陽說了……我不是一個人偷偷溜出去的……」
「大晚上的你有什麼事情?!」
「楚緒,你是女生啊!」傅澤驍強行壓抑著自己的怒火,耐著性子跟我講道理,「這裡治安也許沒有你想的那麼好。你又不認識路,天又黑了,我給你打電話你全部不接。」
「你知道我多慌嗎?」
「你考慮過別人嗎?你考慮過我嗎?」
我垂下眼,不知道說什麼了,隻能小聲說對不起。
他的情緒太激動了。
可能這一兩個小時的失聯真的把他嚇壞了。
傅澤驍不買賬,他拽著我手臂把我往前拉,好像非要我直視他的眼睛一樣:「來,你說,什麼事情那麼重要,你必須要晚上去做?」
「你知道有多危險嗎?」
「你知道……」
我低聲說:「我去給我爸掃墓了。」
「你……什麼?」大概是我聲音太小,傅澤驍沒聽清,他皺著眉俯身湊近我,「你去幹嗎了?」
我呼出一口氣,抬起頭來,對上他的眼睛,說:「我去給我爸掃墓了。」
傅澤驍眸光微閃。
他身上那熊熊燃燒的烈火好像一秒就熄滅了。
我們安靜地對望著。
半晌,他輕咳一聲,松開了我的手臂:「你父親是這裡人嗎?」像是緩解尷尬。
我點頭:「我從小在這長大的。」
傅澤驍沉默了。
大概是他自己也想起來剛剛說的我找不到路的話了。
他一個外地人,說我本地人找不到路。
半晌,他隻能再說:「你怎麼白天不去?你跟我請假我還能不給你批嗎?」
我搖搖頭:「我挺想他的。」
這一句話,瞬間讓傅澤驍愧疚起來。
他盯著我看了半天,最後還是垂頭喪氣地突然跟我道歉:「對不起。」
我奇怪:「應該是我說對不起吧。」
「我不應該一上來就怪你亂跑,我不知道你是去給你父親掃墓了……」他頓了頓,辯解道,「我當時真的很著急,所以才,說話有點難聽……」
見我沒說話,他又補道:「明天我給你放假,我陪你一起去掃墓,我跟叔叔道個歉。」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突然覺得大老板也還挺可愛的。
他耳朵紅了,臉也有點紅,轉過頭去:「不願意放假就算了。」
「願意啊!」
我趕緊應,然後連聲拍馬屁:「傅總,你真是這世界上最通情達理最體貼下屬的好老板了,我要給你當牛做馬一輩子!」
傅澤驍撇嘴:「隻有給你放假或者加薪的時候能聽見這話。」
我嘻嘻笑,感覺今天的傅澤驍格外好親近,於是得寸進尺道:「那你再給我漲點薪唄?」
傅澤驍掃我一眼,像是被氣笑了。
他扭頭就走。
我趕緊跟上去。
夜裡的茫崖街頭很安靜。
不像白天那樣,有著驕陽狂風和來往的工人。
幾盞稀疏的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
我們安靜地走了一會兒,傅澤驍突然開口:「你好像,自從工作之後,沒有再回過這裡了?」
我嗯一聲:「是啊,我爸也不想我經常回來看他。」
傅澤驍看我一眼:「為什麼?」
「我爸說,太黏著故土的人,是走不遠的。」
傅澤驍默了默,輕聲說:「叔叔很有意思。」
我忍不住笑,忽然感覺有一些久遠的記憶又鮮活起來了。
去世多年的老楚好像再一次站在了我面前。
今晚天氣很好。
星空絢爛,夜風涼爽。
我走了很多年,才從這裡走到了繁華的北京,又用了很久,才再次回到了安靜的故鄉街頭。
有些自己憋了很多年的話,好像忽然就有了傾訴的欲望。
我的腳步也漸漸輕快。
我轉頭看著傅澤驍,忽然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想聽嗎?」
傅澤驍垂眸,對上我的視線。
他眸色沉沉,像是一片安靜純粹的湖,似乎可以接受我的所有情緒。
他喉結微動,輕聲說:「好啊。」
11
1954 年,地質勘測隊伍在柴達木盆地邊緣發現了一處湖泊,因為湖水冰涼,取名為冷湖。
隨後,他們在冷湖下發現了豐富的石油資源。
那片一望無際的雅丹地貌土地上也因此有了一個小鎮,冷湖鎮。
1968 年,新中國熱火朝天地發展著,石油是急需的重要戰略資源。無數年輕人來到冷湖,將青春留在了這片荒涼的土地上,投身於祖國的石油和礦業工程。
距離冷湖幾千公裡外的北京,有個年輕人,放棄了礦冶局的體面工作,獨自來到了冷湖鎮,隻是因為那裡需要年輕的生命和技術。
年輕人有個門當戶對的未婚妻,悄悄跟著他也來了冷湖。
兩人在冷湖鎮一同工作,最後相愛,結為了夫妻。
冷湖鎮也在逐漸完備的開採技術下,源源不斷地向重工城市輸送著石油。
這裡一日日變得繁華,儼然有了大漠之上第一城的風貌。
然而月滿則缺,物極必反。
1983 年,冷湖的石油產量已經連續多年下降。
隨著冷湖石油資源的減少,這座因為石油而繁華的邊陲小鎮似乎也在因為石油而逐漸衰敗。
年輕人也不再年輕了,從一開始來到這裡的稚嫩少年,變成了足以頂起一片天的男人。
可惜的是,已經年過不惑的他和妻子,始終沒有孩子。
他和妻子也沒有去檢查,兩人就像心有靈犀一般,把這事當成了命運安排。
1988 年,冷湖鎮已經不復曾經的繁榮。
曾經那些光鮮亮麗的建築孤獨地佇立在大漠中,沉默地守望著這片亙古不變的土地。
男人和妻子也離開了冷湖,來到旁邊一座鎮上,繼續從事著石油工作。
近二十年的工作經歷,讓男人從一個地質學學生,變成了經驗豐富的石油工人,他設計出的眾多勘測儀器都在石油開採過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他隻是千萬個為石油事業獻身的人之一,卻同樣對腳下這片土地有了深厚的感情。
幾十餘載光陰荏苒,幾十餘載筚路藍縷,因為有了那一個個像他一般的人,他們挺起熾血錚錚骨,咬緊牙關攥著拳,那些荊棘那些坎坷才沒有壓彎我們祖國的脊梁。
1991 年,一個寒冷的冬夜裡,滴水成冰。
有人敲響了男人的家門。
門外沒有人,隻有地上放著一個搖籃。
搖籃中有兩個沉睡的嬰兒,旁邊的紙片上寫著他們的名字。
男孩叫旦巴,女孩叫仁青。
別人都說,這是有人知道他們夫妻人好,也知道他們無子,所以才把養不活的孩子送給他們。
那兩個嬰兒就這麼在男人家裡住下了。
兒女雙全,工作穩定,夫妻和睦,男人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
意外來臨時也格外突兀。
1994 年春天,旦巴在夜裡著涼了,隔天發起燒來。
妻子早晨帶著旦巴去醫院看病,兩人卻再也沒有回來。
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打碎了男人對未來所有的美好構想。
痛哭流涕之後生活還是要繼續。
男人隻剩下女兒仁青了。
男人當爹又當媽,白天在油井裡揮汗如雨的大男人,夜裡回家之後還要給仁青縫碎花裙子。
男人有時也會想起妻子和早夭的兒子,一個人坐在燈下默默垂淚。
仁青輕輕走過來,小小的手環上爸爸的腰,軟聲說,爸爸,我陪著你。
小姑娘不懂生離S別,她隻知道媽媽和哥哥以後去別的地方了,爸爸很傷心。
男人摟著女兒,就像摟著他的整個世界。
仁青一天天長大,越來越懂事體貼,成績總是遙遙領先。
男人曾和仁青說,你以後要是有能力了,要多回頭看看,別忘了自己來時的路。
仁青笑眯眯,眼裡亮晶晶的,她說:「爸爸,我以後會成為最優秀的工程師,把鐵路和公路修到我們家門口來,我接你去北京。」
男人欣慰又感動。
有油田裡的同事和男人談笑,說,你有個好閨女啊,看看我家那兒子怎麼樣?
男人總是認真地回絕,他說,仁青願意讀書,我就願意供她,我希望她能到外面去讀大學。
那時有人在背後偷偷拿這事當笑料。這麼偏僻的一個地方,老師都一直換,還想考大學,真是天方夜譚。
他們都不相信,可偏偏仁青最爭氣。
她考上了省城的高中,三年後,以當年全省理科第十的排名考進了北京的大學。
當初那個搖籃裡睡得臉蛋紅紅的女嬰,已經在風沙的磨礪下,長成了窈窕淑女。
選擇志願時,仁青幾乎都沒有猶豫。
男人還問她要不要考慮別的專業,畢竟她有更好的選擇。
仁青搖搖頭,她說,爸爸,我說過的,我會成為最優秀的工程師。
話是這麼說,可選擇真的擺在眼前時,男人又忍不住擔憂:「工程師大多都是男人在做,風餐露宿,漂泊不定,你想好了嗎?」
仁青看似稚嫩天真,卻又像蒲葦草一樣,有著柔韌堅定的力量,她說:「那我就要證明,女人也可以成為最優秀的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