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靜了,老班主和年輕男子一齊看過來。
我喉頭微微發幹,大著膽子,指著戲服:「要不,讓我試試?」
14
我縫平裂口,再從不起眼的邊角處挑出幾根金線,小心補齊繡面。
小半個時辰的工夫,收了針。
老班主和年輕男子捧著戲衣,翻來覆去地看,半天沒吱聲。
我又沒了底氣:「縫得不好,要不挑了重新……」
老班主瞪眼:「好!誰說不好?縫得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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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男子雙手高舉:「太好了,是織女,我們有救了!」
小黑也湊過來:「妙妙妙!」
春日陽光正好,明亮又溫和,宮衣流金溢彩,細碎光斑灑滿整個院落,一派明媚。
描著昳麗油彩的女子衝過來:「都要上臺了衣服怎麼還沒準備好?青陽,你是催場人還是偷懶人?」
「不是的,鵲兒姐,剛剛宮衣破了個大口……」
「哪兒呢,哪破了,這不好端端的嗎?!」女子個頭高挑,一把將宮衣攬在臂彎,衝我點點頭,「班主招新人啦?喲,還帶了隻狸奴!甚好,趕明兒可以演武松打虎。」又風風火火拖著青陽往前頭戲臺去了。
老班主坐回長凳,舒坦地嘬上幾口煙,皺紋都展開了。
「這回多謝姑娘,對了,方才你說準備謀個活計,要不就留在我們慶雲班管裁衣織補?每月五錢銀子,可使得?」
我脫口驚呼:「五錢銀子?!」
這也太多了!
都快趕上白水鎮教書先生的月錢了。
老班主局促搓了搓手:「我知道,姑娘的手藝要是在京城,月錢五兩人家也是搶著要的。咱們這小地方,要不……」
他看了看小黑:「再加十條小魚幹?」
我一把握住他的手:「就這麼定了!」
15
從雲肩到戲服,從靠旗到守舊,我全都補綴漿洗一遍,戲班子裡裡外外煥然一新。
客人踏進門又收回腳:「這還是慶雲班嗎?」
青陽得意地搖頭晃腦:「士別三日,自當刮目相看。」
逗得大伙直樂,又損他臉皮厚,拿別人功勞往自己臉上貼金。
青陽也不惱:「都是自己人,這叫與有榮焉!貼貼金怎麼了,你們不想貼?」
大伙立刻歡歡喜喜貼上來。
我想留個好印象,端莊站著,露出一個抿著唇的得體微笑。
大伙停下腳步,面面相覷:「阿玉是不是不高興,是不是嫌我們煩?」
我分外茫然:「沒有沒有,我聽人說,女子要規規矩矩地才討人喜歡。笑不露齒不是規矩嗎?」
「哪有這種事!」青陽奇道,「花開百種,人有千樣,阿玉就是阿玉,什麼樣子我們都喜歡。」
於是大伙重新貼上來,「阿玉阿玉」誇個不停。
我也笑個不停。
好像要把以前欠的都補回來。
16
闲的時候,我也幫忙端茶送水。
鵲兒姐看見了,一把接過去:「別做這些粗活,你那手金貴著呢。」
哪裡就金貴了,又不是讀書寫字的手。
臺上正唱到「我十娘是連城白璧貴無瑕,誰又知鳳凰瞎眼配烏鴉」,熱烈又張揚。
她不置可否笑笑,拉著我坐下一起聽。
我從未聽過戲,一來無闲錢,二來沈庭之不許。
一聽之下竟入了迷。
直到佳人抱持寶匣,沒入滔滔江水,眾人喝彩,一抹眼,才驚覺滿臉水痕。
「別急著哭。」鵲兒姐拿帕子替我擦了,「後面還有呢。」
再接著,負心漢受驚臥床不起,心中有愧,終日見杜十娘在旁詬罵,直至鬱成狂疾,奄奄而逝。
曲終落幕。
我跟著使勁鼓掌。
「哼,讀書人可未必金貴。有句話說得好,負心多是讀書人。」
她衝我擠擠眼:「解不解氣?」
我忙不迭點頭。
她換了裝束,親自上場。
又唱了一出《秦香蓮》給我聽。
我懂她意思,心裡偷笑,聽得認真又仔細。
17
聽得多了,我漸漸發現,慶雲班的戲好像與別處不同。
比如杜十娘,隔壁喜春班隻唱到沉江,沒有後面李甲病逝一段。
比如王寶釧,最後並沒有與薛平貴重歸於好,而是痛斥一番,令其無地自容。
鵲兒姐叉著腰:「本該如此。世人要她完美無瑕,我偏要她敢愛敢恨,仇怨有報。」
又狡黠一笑:「班主還誇改得好呢,梨友都愛聽。隔壁戲班子不肯變通,總唱舊出,迂腐!」
會唱戲,還會改戲,我不由感慨:「那你一定識很多字吧?」想到以前,瑟縮了下:「我是不是該稱你鵲先生?」
她正練著蹺功,聞言縱身前翻過來敲我額頭:
「管我一個姑娘家叫先生?我瞧瞧,這腦瓜子也沒進水啊。
「我不識字,戲是青陽改的,整個班子裡隻有他識字,你若是想學可以找他。」
「不過,阿玉。」她又跳回窄凳上,「你得是為了自己,不許是為了討好別人才學。」
我想了想,還是去找青陽。
以往不識字,做繡活得當面知會或託人傳話。
若是留了字條,隻能得等沈庭之回來念給我聽才知道主家要求,極為不便。
有時候用字復雜,我多問了幾句,他就頗不耐煩。
「好啊,今天起我便教你。」青陽將筆遞給我,笑眯眯地,「我聽說南海有位奇女子,能於一尺絹上繡七卷《法華經》,字比米粒還小,卻個個筆畫分明。我們阿玉繡工這麼厲害,又識了字,以後定能成個名家。」
那筆尖蘸飽了墨,圓鼓鼓的,落在紙上順滑坦蕩。
不遠處,小黑尾巴高高豎得像旗杆,將軍似的四處逡巡一圈,乖巧窩進我懷裡。
臺上響起鑼鼓,花腔一抖,年華流轉。
臺下光陰快活,日日是好日。
18
高秋八月,雲州鄉試,趙衙內擺下宴席,請慶雲班去府中辦堂會。
從午前唱到燈晚,我也跟著忙前忙後。
賓客大都是各地前來趕考的童生秀才。
有人舉杯奉承:「雲州果然非同一般,連戲班子都比別處了得,戲唱得好,戲衣都金燦奪目!託衙內的福,真叫我們大開眼界啊。」
「兄臺此言差矣,戲衣再華貴,那也比不上趙府紫氣霞蔚,寶光瑞彩啊!」
一個尖臉的年輕後生開口:「我看未必,衣比戲更奪目,豈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這話說得不妥,連趙府一並損了進去。
場中靜了片刻。
高座上的趙衙內瞬間變了臉,已經有幕僚門客拍著桌子叫罵。
我端起瓜果,笑盈盈走出去。
「可見墨子說得有道理,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所入者變,其色亦變。
「慶雲班的戲服原本普通,進了趙府門,沾了主家的光才有此番顏色。
「今日諸位公子聚於此,得蒙衙內榮華耀明,以附驥尾,想來不日便可金榜題名,一鳴從此始,相望青雲端了。」
語畢,眾人點頭稱是,紛紛順水推舟,重新將趙衙內哄得眉開眼笑。
我悄悄擦了把汗,正要走,身後傳來一聲呼喊。
「阿玉?」
嗓音急促,帶著難以置信。
是沈庭之。
我恍然想起,他也是秀才,三年一次的鄉試自然是要來的。
「真的是你?方才我還不敢認。
「數月未見,你竟變化如此之大……」
說來奇怪,心中既無憤怒,也無怨恨。
隻覺得他絮絮叨叨,聒噪得很。
「戲臺還缺人手,恕不能陪。」
腳步在身後緊跟,沈庭之慌忙抓住我袖口。
「阿玉!阿玉!
「娘子!」
好陌生的稱呼,還是頭回從他口中聽見。
我拂開他的手,直直盯著他的眼睛。
「我是慶雲班的打雜伙計,公子怕是認錯人了。」
園中眾人七嘴八舌議論。
「就是就是,這位沈公子方才還說夫人遠在老家,是位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那姑娘送了幾回茶水,他都當沒看見,怎麼這會兒出了風頭就上趕著認親。」
「要我說,怕不是看人家長得漂亮又談吐有禮,起了賊心!」
沈庭之一向最好面子,立刻收回手。
我掸了掸袖子,大步走了。
19
本以為他不會再糾纏。
可過幾日戲班子收場時,他打聽著到了後院。
鵲兒姐揚起海碗,澆了他半身茶也趕不走。
「阿玉,我一直很想你。」
我打量眼他身上打褶破邊的衣裳,嗯,很難不想。
「還有飛練。」他從背簍裡抱出一團灰白色,「你不在家,飛練每天都不開心。」
飛練是隻雪白狸奴,我從前養得精心,每日給它煮禽肉打井水用梳篦,一身長毛又順又滑,比綢緞還亮。
這會兒亂糟糟沾著灰,幾乎看不出本色。
毛團下隱約還有掐打的傷口。
沒等仔細看,一道黑影吼叫著從牆頭撲下。
小黑弓著身子,毛發炸起,整個身軀膨脹了一倍不止,發出低低的哈氣聲。
飛練縮成一團狼狽哀鳴。
看見我伸來的手,叫得更悽慘。
手在半空拐個彎,我把小黑撈回懷裡。
「好啦好啦,阿玉最喜歡小黑啦,別的狸奴阿玉碰都不碰,好不好?」
飛練慘叫一聲,一人一貓滿眼受傷。
「阿玉,之前是我不好,我已經和柳棠斷絕關系再不往來。」他悽然道,「跟我回家吧。」
我搖頭,順便問:「你們什麼關系,奸夫淫婦了?」
他頓時噎住,半晌才道:「你是在戲班子待久了,才會說這等粗鄙之語。阿玉,你一向最看重規矩……」
仿佛聽見鵲兒姐和青陽在後頭磨牙,我打斷他:「是你看重規矩。」
「什麼?」
我一字一頓:
「是你,把我逼進規矩裡。
「是你再三貶低我,說我卑賤,逼我學規矩,要我柔順曲從,不爭不訟不搶,如此才能勉強做一塊不出錯的石頭。」
但我知道,我不是石頭。
我是閃閃發光的阿玉。
寧為有瑕玉,不作無瑕石。
「你總嫌我沒讀過書,不識字,卻從未想過教我識字。」
我露出一個平和的笑:「沈庭之,你不敢教我識字,是在害怕什麼?」
他駭然倒退兩步,嘴唇開合動了幾次,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院角有株高大玉蘭,陰影靜謐地籠下來,小黑安靜伏在我懷中,慢慢發出呼嚕嚕的聲響。
良久,他定定看向我。
「阿玉,我們回不去了嗎?」
我指了指潑在地上,已經滲進土裡的茶水。
「你瞧這水,還能倒流回杯中嗎?」
他抱起飛練,一步一步往外走,腳步虛浮。
走到門口時,又回頭問我。
「阿玉,有朝一日,你可會後悔?」
我點點頭:「後悔。」
他眼中驀然亮起光華。
我繼續:「後悔沒有早點離開白水鎮。」
那光徹底滅了。
20
大伙坐在一起扯闲話。
「聽南邊來的戲班子說,那個姓柳的和姓沈的好了一段時間,後來嫌他窮,又不願伺候他過日子,在書院裡大鬧一場,跑了。
「白水鎮人人都知道這事,姓沈的現在可是抬不起頭了。」
我嗑著瓜子,心想難怪來找我,又想跑一個是命,來一個跑一個那果然就是人品問題。
大伙扯完了,意猶未盡,又湊過來打聽。
「阿玉,聽說他前兩次鄉試都未中舉,你說這次能中嗎?」
正搖頭想說「不知道」,外頭忽然人喊馬嘶,喧嚷不止。有人大聲吆喝著「中了中了」,漸漸往東邊去。
東邊是福滿樓,鄉試學子們大都住那。
大伙對視一眼,呼啦啦趕去看熱鬧。
報捷的是個小廝,铆足勁跑到客棧大門,上氣不接下氣地大喊。
「解元!沈公子中了解元!」
沈庭之樓梯剛下到一半,聞言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小廝跟前反復確認。
「解元,你說的可是解元?」
那小廝被晃得說不出話,隻連連點頭。
沈庭之狠狠吐出胸中濁氣,仰天大笑。
周遭道喜的、討賞的、恭維的紛紛上前,將他圍得水泄不通。
鵲兒姐啐了一聲:「真是老天不開眼。」
我寬慰她別氣,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咱們過好自己日子就行。
再抬頭,透過人牆,眼神遙遙與沈庭之對上。
不再有那日的委曲求全,眼中盡是顧盼自得、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