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疑惑地看著他,忽而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你是說……」
「哈哈,夫人猜得不錯,沈官人買時還說,今日要給那心尖上的姑娘一個驚喜吶。哎喲,夫人可莫怪我提前透了風聲。」
掌櫃朝我擠擠眼。
「這可真是『為博傾城笑,千金不足多』啊!」
我還記著要形容得體,笑意已然攀上眉梢,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出一個大大的笑。
心裡仿佛有幾百隻鴿子撲騰著在飛。
老天,我也太幸運了吧。
嫁了這樣一個如意夫君,他還對我這般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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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身出了鋪子,回家的腳步越來越快。
他不知道,我也有驚喜要給他呢。
6
我捂著嘴傻笑,洗菜也笑,生灶火也笑,看狸奴躡手躡腳過來偷魚也傻笑。
「哎哎!你這貓兒!」
我反應過來,伸手去趕。
飛練護食,利爪重重一撓,扭身往巷子外去了。
顧不上手背滲著血,我匆忙追出去。
飛練從來養在屋裡,出了院子要跑丟的。
這一追竟追了許久,好容易抓著貓兒,居然到了西郊的飲渌亭。
此刻夕陽漸沉,長亭中卻熙熙攘攘,廣袖白衣環繞,好像有人在擺酒設宴。
我不甚在意,把飛練緊緊抱在懷中就要回家。
可再抬眼,就沒能邁出步子。
落日餘輝下,一抹蒼翠的綠,映入眼簾。
正是我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那枚石玉簪。
戴著發簪的女子回眸,不是柳棠又是誰?
沈庭之坐在她身旁,眉目高挺,雙眸含情。
「這簪子原配不上你,但我眼下隻有這個,日後有了更好的,定加倍地送你。」
我拼盡全力也夠不著的寶貝,竟是配不上別人的賤物。
眼前一切變得模糊又破碎。
我在這狼藉的心緒中恍然大悟。
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讀書人的仰慕、敬重。
原來,十年青梅竹馬,抵不過一個月的相識相知。
原來,我學再多規矩,也成不了沈庭之心尖上的姑娘。
我低頭笑了:「飛練,還是你心疼我。」
但我還是笑早了。
它拼命掙脫,蹿進六角亭,乖巧伏進柳棠懷裡。
「霄飛練怎麼跑到這來了?」沈庭之「嘖」了一聲,「粗笨愚婦,連隻貓也看不好。」
又詫異道:「這貓一貫脾氣大,阿玉平日摸都摸不得,竟對你如此親近。」
柳棠捋了捋純白的貓毛,揚起下巴,得意嗔他一眼:「連貓都知道該選誰,有的人卻不知道。」
沈庭之伸手去呵她:「我如何選的,你不知道?」
柳棠笑聲像銀鈴,順著風四處飄散。
原來被偏愛的人,壓根不需要學規矩。
7
我陰暗地在亭邊蘆葦蕩蹲下。
聽沈庭之和柳棠聊了一整晚,聊詩書禮易聊詩詞歌賦聊風花雪月。
很氣,一個字也聽不懂。
我薅著蘆葦花泄憤。
聊到興起時,兩人相視而笑,還要舉杯對飲。
旁人不時起哄,說什麼郎才女貌神仙眷侶。
沈庭之眼裡有不加掩飾的渴望和遺憾。
我知道他在遺憾什麼。
鎮上人人皆知他欠下恩情,他不能休妻負我。
而柳棠在他耳邊低聲呢喃:「我隻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沈庭之苦笑著。
「世俗困我良多,能予你的,唯有這顆真心。
「棠兒,隻要能日日陪在你身邊,無論怎樣我都心甘情願……」
我不想再聽了。
再聽就對我有點不禮貌了。
我站起身,忽然一張綾紋紙從衣襟掉落。
疊得方正,打開來是五個字——【沈庭之、阿玉】。
寫得生疏,稚嫩,又認真。
這原本是我想給他的驚喜。
現在不重要了。
我迎著月光離開,任由墨跡暈在水裡。
8
長雪真的很厲害,這麼晚了還能找來典當鋪,幫我把家什賣了個幹淨。
「也沒多少東西,攏共才賣了三兩銀,你這過的什麼苦日子?」她看了眼身後颀長的人影,「況且有人樂意出力。」
長雪搬來白水鎮一年,頭回主動找他,那人影看起來還能再犁兩畝地。
「長雪,我是不是很壞?」我有點不好意思。
「為什麼?」
「我離經叛道,不尊夫綱,身為人婦不好好過日子,還善妒,還打算離家出走……」
「天吶。」長雪誇張地驚呼,「按你這麼說,我得去蹲大牢!」
我被她逗笑了,笑得淚眼蒙眬。
「以後去哪?」
我想了想:「父母已故,隻有一位姨母在雲州城,尚能投靠。」
長雪「哦」了一聲:「有沒有新繡的帕子?要最好的那種。」
我忙找出來給她,最時新的祥雲鳳鳥,試探著問:「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那人影打了個趔趄。
她搖搖頭:
「暫時不行,有些事要辦。
「你乖乖待在雲州,等我事情辦好了就去找你。」
又狡黠一笑:「可別想甩開我。我收了你的帕子,還得教你識字的!」
心中又酸又脹,我抱住長雪哭成一團。
「嗚嗚……長雪你真好……我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那人影坐不住了,衝上來將長雪拖走。
我抽噎著朝他們揮帕子。
再抬眼,月已過中天。
我留下長雪替我寫好的和離書,深吸口氣。
仔細打好包袱皮,鎖上家徒四壁的大門,鑰匙扔進河裡,拍拍手,走了。
9
其實我家小門小戶,哪裡有什麼姨母可投靠?
想去雲州,是聽說那裡曾有位傳奇女子,憑一身本事登京城上青雲,連聖人都當面誇贊。
一路輾轉,十日後終於抵達。
我託牙子找間便宜住所落腳,再謀劃生計。
牙子帶我到了處小院,一進的院落。
我有些猶豫。
牙子率先開口:「姑娘放心,這院子便宜著呢。別家單間都要二百文的月租,這大院子隻要一百文。」
我奇道:「為何?」
他嘿嘿一笑:「鬧鬼。」
此刻,我剛擺脫腐爛泥潭,走向自由坦蕩的前路,陽光燦爛,心頭滾燙。
想也不想:「世上哪有鬼?」
夜半三更,我大被蓋過頭,瑟瑟發抖。
現在退租還來得及嗎?
10
院中有口枯井,隱約傳出悽厲的哀號。
似野獸,似嬰啼,又似怨鬼。
月黑風漸起,哀號聲越來越大,樹影猛烈抖動,好像有東西伴著陰風從井裡爬出來似的。
我哆哆嗦嗦捻破窗戶紙,大著膽子往外看。
黑暗裡,兩盞幽幽鬼火飄在空中。
蛋黃一般大,綠瑩瑩的,發著駭人的光。
我手腳都發軟,頭一次這麼恨自己不識字,緊急關頭連該背哪本佛經都不知道。
那鬼火四下轉了轉,向著院子西南角飄去。
我愣了愣,忽然想起來。
那裡好像……晾著今天剛買的一排小魚幹。
於是天亮時分,我與一隻純黑狸奴大眼瞪小眼。
11
有了先前的傷心事,我原本是不打算再養狸奴的。
可貓那麼小,眼睛那麼大,湿漉漉地看著我。
又繞著我直叫。
「嘎~」
我趕緊端來一小碟羊奶,它「吧嗒吧嗒」喝了,眼神比剛出生的小羊羔都清澈。
伸手摸了兩把,沒躲,更沒撓我。
再開口軟綿綿的:「喵~」
我忽然就有些心軟。
起個什麼名字呢?
周身黑色,唯有四足雪白,如果按讀書人的說法,好像要叫它什麼雪什麼梅來著。
我想起飛練,那時沈庭之要叫它尺玉,我不高興,那樣家裡豈不是有兩個阿玉?
他又說叫霄飛練,聽著更奇怪了,連名帶姓的。
可他不肯再改,還嘲笑我沒見識,說讀書人都這麼給狸奴起名。
我隻好妥協,背地裡偷偷叫它飛練。
我不會起有見識的名字,不知道它會不會喜歡?
「小黑?」我試探地喊。
巴掌大的小貓喝奶喝得歡快:「喵~」
我笑呵呵:「好的小黑。」
但我很快發現不對勁。
小黑好像生病了。
12
我把小黑裝進竹篾籃子裡,出門尋獸醫。
雲州城比白水鎮大了百倍不止,我不熟悉,邊找邊打聽,轉了許久都沒個頭緒。
許是待得不耐煩,路過一條偏街時,小黑猛地掠上牆沿,蹿得飛快。
我心裡「咯噔」一下。
不是吧,又來?
追到盡頭,一拐彎,眼前堆滿雜物的小院,人來人往,喧鬧鼎沸。
匆匆步履在身旁交織,我正茫然,一道滄桑的聲音乍起。
「嗬,世道變了,天上會下煤球了!」
轉頭一看,小黑被捏住後脖頸,四肢在空中亂蹬。
「老人家,對不住!」我趕忙道歉,接過小黑,「這狸奴生病了,您小心些,可別染了去。」
老者坐在長木凳上,往邊角敲著煙袋鍋,臉上皺紋松垮,看著倒是和藹。
「有勁得很呢,能生什麼病?」
「您瞧。」
小黑在懷裡拱來拱去,時不時站起來,爪子搭在肩上,腦袋使勁兒去蹭我的臉。
把它放在地上,它就弓起身子用力往我腿上磨痒,最後翻倒在地,露出肚皮來回扭動。
我滿心擔憂:「一定是長虱子了。」
老人家沉默。
小黑喉嚨裡又響起呼嚕聲,像冬天裡拉風箱。
我更擔憂了:「大約還有肺疾。」
「咳咳咳!」老人家被煙嗆著。
怕他不信,我認真解釋:「我養過狸奴的,沒有這樣……」
老者終於憋不住,笑彎了腰,煙杆磕在長凳上篤篤響。
「小黑啊小黑,你真是媚眼拋給瞎子看!」
13
原來這是喜歡我的意思。
我暈暈乎乎,有點不敢相信。
再去摸小黑,真的感覺不一樣。
像吃了一塊熱糖糕,心裡暖烘烘,甜絲絲的。
養狸奴居然可以這麼幸福。
正向老人家道謝,後面人群中慌慌張張跑出一個茶褐短衫的年輕男子:「班主不好了!」
老者大怒:「小兔崽子,我好著呢!」
「哎呀班主。」那男子舉起一片花花綠綠,「今天要穿的戲服破了!」
「什麼!」
我探出腦袋去看,紅緞彩繡的蝶紋宮衣,雲肩流蘇,用捻金線勾了鳳穿花,華貴非常。可惜中間裂了個大口子,硬生生將飛鳳牡丹劈成兩半。
原來這裡是處戲園後院,難怪這麼熱鬧。
眼角微微一跳,那金線用的是雙盤繡,看著熟悉,我給張員外夫人補衣服時見過。
老班主「騰」地站起來,煙杆都掉地上:「這這這,這可是咱戲班子壓箱底的寶貝,我從京城最好的繡坊花大價錢買的,怎麼就破了?!這一時半會的,上哪找京城繡娘?」
我猶豫片刻,輕聲道:「老人家?」
他還在跺腳:「完了,全完了,這場是咱們招牌,一會就要上臺了,多少人等著看呢,這下可算是被隔壁喜春班逮到機會了……」
我提高聲音:「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