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來了位教書的女先生。
我的夫君將她引為知己。
從詩詞歌賦聊到風花雪月,徹夜未歸,全然忘了我還在家等他吃飯。
月過中天,我仔細打好包袱皮,鎖上大門,鑰匙扔進河裡,拍拍手,走了。
1
給夫君送午飯時,遇到新來的女先生。
「沈郎,沈郎。」
我踮著腳,扒著後門小聲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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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內有遙遠的讀書聲,此處隻有簌簌的竹響。
我有些著急,巷口風大,食膾一會就涼了。
青石做的門檻細長一條,我抬腳比了比,不過半步高。
可想到沈庭之的話,還是收了回去。
他說,書院是做學問的地方,女子入內有辱聖賢。
上次我等得急,才走進幾步,他就發了好大脾氣,罰我睡了整整三天地磚。
寒冬臘月,我凍得全身發僵,落下了陰天骨痛的毛病。
沈庭之心疼,一邊替我揉腿一邊訓教。
「非是我要罰你,可你既是我的娘子,就要事事端正操行,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否則如何與我相配?
「以後莫要再不聽話,惹我生氣了。」
我乖巧點頭。
他是書院的夫子,白水鎮唯一的秀才。
容貌俊逸,才學過人。
而我大字不識一個,若非他幼時父母亡故被我家收養,欠下恩情,我是萬萬沒有可能嫁給他的。
人人都說我運氣好,撿了個如意郎君。
我也這麼覺得。
我要懂事聽話,學規矩,變得很好很好,才能配得上他。
可三月冷風吹得人沒有辦法。
我找了個牆角蹲好,將食盒抱進懷裡,護住微薄的熱氣。
等到賣糖葫蘆的老伯第三回經過巷口,才瞧見沈庭之的身影。
他春風拂面,談笑間極為自然地解下兔毛裘,仔細披在身旁姑娘的肩上。
姑娘……
我瞪大了眼睛。
書院裡怎麼會有姑娘?沈庭之明明說……
揉了眼去看,雪白絨毛襯著粉面櫻唇,女子一身青碧綢裙,步態款款,帶著十足的書卷氣。
哦,想必她就是那位女先生。
真好看啊。
像天上清冷的月,又像池中靜謐的蓮。
難怪沈庭之總誇她,還破例讓她進了書院。
能識字真好,可惜我……
胡亂想著,再回神眼前多了一雙雲靴。
頭頂聲音冰冷如霜。
「步從容,立端正。我平日是怎麼教導你的,蹲在此處像什麼樣子?!」
「我不是故意的,今日風大……」
我慌忙站起來,陡然間腿又刺又麻,向前栽倒。
下意識去抓沈庭之袖口,他卻飛快將手一收,眼神飄向身側。
我踉跄兩步,扶著牆險險站穩。
沈庭之面帶嫌憎:「本就無才無學,現在連舉止禮數都忘了,看來是罰得不夠。」
身旁女子輕笑:「這麼老套的招數,也不知使給誰看。」
我沒聽明白,也不敢問,隻覺羞愧又丟了臉,倉促理了理身上打皺的粗麻衫,小心翼翼攢出一個笑:「這位就是柳姑娘吧?」
那女子瞬間變了臉,擰起一雙細眉,語氣咄咄。
「哪來的村婦,好生無禮!我是孔孟門生,人人都尊稱我柳先生,才不是什麼隻會洗衣做飯的姑娘。」
我猝不及防愣住。
怎麼這年頭,姑娘竟然成了得罪人的詞。
「對不起,柳、柳先生,我瞧你是位姑娘才……不是不是,我是說,雖然你是女子,但你當然是先生……」
越說越亂。
我垂頭喪氣。
讀書人的規矩也太難學了。
沈庭之對我向來疏離自持,此刻柔聲哄她:「好好好,柳大先生,何必跟她一般見識。她是個不識字的,粗鄙慣了。」
柳棠仍板著臉:「你倒會護短,這是怪我欺負她了?」
沈庭之笑道:「說的什麼話,柳大先生肯屈尊訓誡賤內,是她的福氣。」
柳棠這才「撲哧」一笑,對我上下打量:「沈郎君驚才絕豔,怎麼娶的姑娘……如此難登大雅之堂?」
觸及心中愁苦,沈庭之抿著唇角,神色一黯。
指責我不打緊,但我最怕沈庭之受我牽連損了賢名。
立刻想要找補,雙手捧上食盒,殷勤打開,濃白的拆骨肉還冒著熱氣。
柳棠一下皺了眉,後退幾步抬起袖子掩唇,厭惡道:「豚肉不潔,怎堪入口?」
我愕然。
那豬肉是我天未亮時守在王屠戶攤前,好不容易才搶來的上好後腿肉,足足花了二十文。又燉得軟糯,湯汁醇香,怎麼就不潔了?
但,讀書人說的,總是沒錯的。
我捏著手心,低著頭問:
「那,明日吃魚,可好?」
柳棠輕哼一聲,擰過身去。
我明白,這是嫌我不識字,不配與她說話。
沈庭之的朋友們也常這般,不奇怪的。
我習慣地看向沈庭之求助。
他連眼風都未分我一個,顧自與柳棠打趣。
「豚肉固然下賤,不過下午還要教書,多少吃些,別餓壞了柳先生的賢人腹。」
目光溫柔,和煦如三月春風。
是我沒見過的好顏色。
柳棠笑得顫抖,嬌嗔著去推沈庭之,又柔弱無力似的靠在他身上。
兩人進了書院,偎在竹影中,像對璧人。
我縮回角落裡。
心裡愁得很。
那明天,到底吃不吃魚呢?
2
柳棠是一個月前來的白水鎮。
據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家道中落流離至此。
短短幾日,沈庭之將她引為知己。
誇她通文達理,遠見卓識,又與他志同道合。
沈庭之一向守禮,食不言寢不語,可自打認識柳棠,居然連吃飯也忍不住提起她。
我其實挺高興。
沈庭之的聲音好聽,像清冽的山泉,平時卻極少與我說話。
隻要他願意,說什麼我都愛聽。
況且那可是讀書的姑娘家,我也仰慕得很。
於是我順著誇了幾句。
可他陡然沉了臉。
「棠兒是天上皎月,你也配品論?」
我嚇得跳起來,碗筷滾落一地。
於是當晚又被罰不許吃飯。
3
我的鄰居兼好友長雪深表不解,問我為何對沈庭之如此依順。
我掰著手指數給她聽:
「沈庭之是讀書人,讀的是聖賢書,立的是君子品,說的自然是對的。
「何況他是我夫君。母親常說,夫者倡,婦者隨。我自然事事都該聽他的。」
「……哪裡學來的歪理?」長雪黑著臉,「他那個所謂的知己,如此羞辱於你,你居然也不生氣?」
我撓撓頭:「也沒有吧,她隻是實話實說啊。就好比……」
我打了個不算特別恰當的比方:「在路上遇到乞丐,我說他窮,也隻是實話實說啊。」
長雪望天:「你不會這麼說,上回你甚至給了那乞丐十文錢並兩個包子。」
我訕訕:「那讀書人的事,不一樣嘛。」
長雪無力扶額:「阿玉,你是不是有學歷崇拜?」
我聽不懂:「什麼崇拜?可是長雪,讀書人真的很特別,就是那種,很特別的特別……」
她聽不下去了:「沒什麼特別,你也可以識字,我來教你。」
我傻傻看著她:「識字,我可以學的嗎?」
長雪惡狠狠回屋翻出紙筆:「你當然能!今日學不會寫自己名字不許吃飯!」
我怔住了。
沈庭之從未提過教我識字。
我也從未想過一扇舊窗能望見新的風景。
愣了好半晌,我跳起來摟住她的脖子:
「長雪,你也太好了吧!」
又匆匆跳下來,四處張望。
沈庭之說過,女子要動靜有法、不好戲笑,被他看見一定會挨罵的。
長雪衝我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4
練了一下午,「阿玉」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總算勉強能辨認。
其實,我還央著長雪教了我其他字。
我巴巴地討好沈庭之:
「昨日衝撞了柳先生,不如今日請她來,我備些好酒好菜,向她賠罪?」
沈庭之目光審視:「你可別動歪腦筋,棠兒是讀書人,不懂女兒家的彎彎繞。」
我心虛地盯著鞋尖。
讀書人真厲害啊,連我有彎彎繞都看出來了。
我隻是想,如果她知道,我是識字的阿玉,應該就沒那麼討厭我了吧?
如果沈庭之知道我識字,或許也會對我露出那樣好看的笑……
但這話實在不好意思說出口。
正猶豫著,沈庭之又道:「罷了,諒你這懦弱性子也生不出枝節。難得你懂事,記得,酒要如意居的芙蓉醉,別的她喝不慣。」
我咋舌。
白水鎮人家不富裕,沈庭之在書院當夫子,一個月隻得八錢銀子。
他好面子,常擺宴請客,朋友借錢又拉不下臉去要賬,月錢花得精光是常事。
往往要靠我做些縫補刺繡的活計來補貼家用。
為請柳棠做女先生,他又自掏腰包分出去五錢。
日子一下變得緊巴巴。
但沈庭之卻說:「柳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吃不得苦,咱們不能苛待人家。」
我隻好多接幾樁繡活,又把油燈挑暗。
一連幾日下來,眼睛花得厲害。
我嘆了口氣。
如意居的芙蓉醉,一鬥便要一錢銀子。
5
我將連夜繡好的衣裳送至張員外家。
府上嬤嬤付了錢,又嘖嘖稱贊。
「瞧這鴛鴦繡的,竟似活了一般。比京城裡最好的繡娘也不差,姑娘在這白水鎮真是屈才了。」
嬤嬤這是場面話,我知道。
沈庭之同我說過,其實我手藝普通得很,有時他嫌醜,還命我把衣領袖口顯眼處的花紋挑了去,省得他丟人。
於是我說:「哪裡哪裡,嬤嬤謬贊了。」
美滋滋往回走,心想自己可真能幹啊,昨天學了識字,今天連場面話都會說了。
讀書人的圈子我早晚能闖進去嘛。
正路過相熟的首飾鋪子,匆匆一瞥,笑容登時凝固在臉上。
平日擺在臺面上的石玉簪子不見了。
我成婚時無媒無聘,三年來也沒添過首飾。
唯有那簪子,似石似玉的庭蕪綠,造型古樸別有韻味,我特別喜歡。
但太貴了,足足要五兩銀子。
夠家裡整兩年的開銷。
大著膽子提過,沈庭之隻冷冷睨了我一眼,未說一個字,但已讓我不敢再妄想。
原以為每日過過眼癮足矣。
可眼下不見了,心中居然空落落的。
我不由暗惱。
早知、早知,我便一咬牙……
又垂下頭。
唉,早知又能如何呢?
便是把牙咬碎了,我也不可能花五兩銀買根簪子。
我不配那樣的好東西。
「沈家娘子,沈家娘子?」掌櫃的同我招呼。
「啊呀!」
我才驚覺,自己竟不自覺走了進來。
此刻手裡亂七八糟拎著酒與菜,籃子裡還蹦跶著一尾新鮮鱸魚,濺得臉上淚水混著泥水。
太狼狽了,會給沈庭之丟臉的。
我趕忙道歉,低著頭要走。
掌櫃卻不甚在意的樣子,發出一陣爽朗笑聲。
「沈家娘子何必如此失落?
「你猜這簪子,是何人買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