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仰起的角度十分熟悉,仿佛在等我乖乖低頭馴服。
心中無甚波瀾,我轉身欲走。
人群忽然躁動,有人大喊。
「是平陽城的沈公子!平陽城的沈公子!」
「什麼?!」
沈庭之神色驟變,攥住小廝衣領的手青筋暴起。
「你說!是誰中了解元?!」
小廝被勒得透不過氣:「是,是平陽城的沈修,沈公子……」
似山巒傾塌,沈庭之踉跄轉身,眼睜睜看著人群越過他,湧向二樓的沈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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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場面上演,此刻顯得格外諷刺。
報捷者越來越多,經元,亞魁……陸陸續續有二三十人中舉。
卻無一人再向沈庭之道賀。
鵲兒姐又「嘖」:「你說得沒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痛快。」
我哭笑不得。
熱鬧看到這本該告一段落。
沒承想剛挪開步子,沈庭之紅著一雙眼衝出來。
「都怨你們!粗鄙腌臜,非要到此處來擾了我的聖賢氣,否則以我之才學,如何可能考不上?!」
大伙拽著我就跑:「快跑,瘋狗咬人了。」
21
瘋狗還是追上來了。
不出數日,天氣陰沉,我坐在院裡衲衣,倏然湧出一隊官兵,不由分說反押著我上了公堂。
鵲兒姐提著刀就要往裡闖,被青陽拼命攔下。
老班主攥著錢袋子,彎著腰給各個皂隸賠笑臉,卻沒人接他的銀子。
滿屋黑衣衙役,我被摁跪在地,抬頭看見青天知府,和一旁站著的沈庭之。
驚堂木「啪」地敲響:「沈家娘子阿玉,你偷盜家財,私自出逃,為其反義也,你可知罪?」
「屋子是我父母留下的,家什是我掙錢添置的。更何況,」我看向身旁那張無比陌生的臉,「我與沈庭之已經和離。」
他連忙拱手:「未曾。」
我瞪大眼睛:「我明明留了和離書。」
他冷哼:「婦人寫的和離書如何能作數?以此去改戶籍,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他暗暗朝知府使了個眼色,知府會意,厲聲道:
「既是如此,沈氏,本知府寬宏大量,饒你條路。
「若今日你願與沈公子重修舊好,一切便既往不咎。」
「若你不肯悔改。」知府從籤筒中拎出一支紅頭籤,「按律,當受二十脊杖。」
二十脊杖,是要打S人的。
我猛然抬頭:「敢問知府大人,何條律例寫了偷盜要受如此重刑?」
知府肥頭大耳,太師椅幾乎裝不下他,蹺著腳道:「本知府說有便有,輪得到你多嘴?!」
沈庭之揚揚得意,雙手負在身後。
好似胸有成竹,認定我必會和以前一樣聽他的話。
我心下黯然。
他兩人暗中勾結,今日注定難逃。
堂外聚滿了百姓,戲班眾人將前後事一說,不忿之聲漸起。
但又有什麼用呢?
我閉了閉眼,這世道於女子,終究沉重。
見我遲遲不說話,沈庭之搖著頭慨嘆。
「知道後悔了?阿玉,我對你可謂縱容,足足二十脊杖的過錯,隻要你一句話我便同意勾銷,我一片真心……」
我直犯惡心,朗聲打斷他:「是否受了脊杖,你便同意和離,以後不再糾纏?」
他臉色陡然漲紅:「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向堂前疾走兩步:「知府大人,請立即判決此愚婦,重重責打!」
「嗷嗚!!!」
人群忽有驚呼,小黑猛獸般疾蹿進來,狠狠在沈庭之手背抓出幾道血痕,又向靠近的衙役低聲咆哮。
臉上控制不住漫開大片水澤。
我抱住小黑:「沒事的,沒事的。」
沒事的,如果活著,便是新的一天。
便是S了,也是重新活著。
張了張嘴,我回眸朝著人群無聲告別:「謝謝,再見。」
22
堂中迅速搭好行刑架。
小黑怎麼都趕不走,我抱著它趴下,任它一遍遍舔我的淚水。
知府揚手,紅頭籤高高劈開日光。
至最高處下落的一瞬。
恍然有人呼喊。
「阿玉!!!」
破空聲響起。
一枚閃著寒芒的冷鏢,將木籤牢牢釘在明鏡高懸的牌匾上,鏢身仍在劇烈抖動。
我認得,那是長雪的鏢。
鏢尾雪白流蘇是我親手打的。
一隻手穩穩託住臂彎將我扶起。
不是長雪。
我茫然看著眼前紫衣蟒袍的男子,並不認識他是誰。
但很快我就認識了。
知府摔下敞椅,連滾帶爬到男子面前,低頭就磕:「寧安王!」
我瞳眸微顫,是當今皇上的十二弟。
堂後側門內傳來打翻桌案的響動,露出趙衙內標志性的金線滾邊衣角。
沈庭之目光不甘地閃動,咬著牙跪下。
等了一會兒,寧安王皺眉道:「隻跪我?」
知府冷汗涔涔,不明白什麼意思。
寧安王身姿削挺,眼風淡淡往我這處掃。
知府傻了眼:「這,她一介罪婦,小人如何跪得……」
一本冊子「啪」地扔進我懷裡。
是封灑金紅底的文書,巴掌大。
「打開,念。」
從善如流,我清了清嗓子:「東皇著意,承天之嘏,萬物璨玳,百工猗天下匠能程巧,今有女玉氏,鏤月裁雲,神針刺繡,絕藝出塵,特召入繡科,著從五品綾羅娘子,望載揚於雅,致職所宜。」
百工司,掌織染文思寶料各種雜科,網羅天下能工巧匠,直屬皇家內廷管御,地位極高。
聽說如今百工司的主事,正是由民間拔擢而來,出身繡科。
心中一動,頓時明白臨別前長雪為何問我要了一張新帕子。
從五品綾羅娘子哎。
雲州知府才不過六品。
可長雪呢?
我左看右看,都沒有她的身影。
隻聽見寧安王慢悠悠:「罪婦?」
「小的該S!小的該S!玉娘子恕罪!」知府扭著肥碩身軀膝行過來,磕頭如搗蒜。
寧安王容色淡漠:「和離書?」
「作數作數!」知府一腳將沈庭之踹倒在地,「混賬刁民,還不拿去給玉娘子改戶籍!」
沈庭之悶哼一聲,從牙縫中擠出一句:「是。」
寧安王閉目養神:「二十脊杖?」
知府毫不猶豫:「打!」
不出片刻,沈庭之已被按在行刑架上掙扎不已。
我連忙喝住:「慢著。」
頭面沾滿塵土,沈庭之表情扭曲,臉上泛著病態的紅光:「阿玉!阿玉救我,我就知道你會救我!」
寧安王轉身看著我,探尋的目光莫名有些熟悉。
我指了指地上的綠皮蛤蟆:「知府不一起打嗎?」
知府呆呆瞪著眼,腮幫子肉一鼓一鼓,更像癩蛤蟆了。
23
兩人一起被押上刑架,人群有小聲議論。
「真打啊?二十脊杖要打S人的。」
「都已經認錯了,她怎麼還不肯罷休?」
「是啊,沒看出來,這姑娘真狠心。」
寧安王依舊惜字如金:「打?」
我點頭:「打。方才他們要打S我時怎麼不說心狠,原樣奉還倒成心狠了?」
做人不能太雙標。
忍氣吞聲換一世美名,我不稀罕。
至於能不能活,就看他們造化吧。
身後慘叫聲漸起,我和寧安王走出衙門。
我憋了又憋,還是沒憋住問了那個問題。
「王爺,長雪呢?」
老班主他們已經迎上來。
寧安王靠近,藏在袖底下飛快捏了捏我的手:「唔,本王也在找她。」
那手瑩潤冰冷,且小巧。
分明是女子的手。
24
S裡逃生,戲班眾人圍著我又哭又笑。
哭的是鵲兒姐,直嚷嚷那知府肚肥肉厚,竟然沒被打S,真是禍害遺千年。
笑的是老班主,捧著戲服一遍遍去隔壁喜春班顯擺。
「看見沒,京城百工司,綾羅娘子繡的!你沒有吧?哈哈!」
還有人不哭也不笑,隻坐在角落聽戲。
是寧安王。
每日最早來最晚走,一雙眸子漫不經心。
大約不是聽戲,是來找人。
可我也沒見著那人。
25
十日後,夜靜更深,我和衣就寢,在瓷枕上看見一張字條。
心怦怦直跳。
熟悉的字跡寫著【明日,卯時,赴京】。
明日,比原定的提早了三天。
好在這幾日我已珍重與眾人道過別。
這場好夢也沒有什麼遺憾。
次日天色未明,城北渡口晨霧蒙蒙,我背著包袱來回踱步。
已過了卯時,卻無人影。
船家催促幾回,我不肯走。
催得急了,船家猛地將我拉上船。
我氣得要罵,鬥笠一摘,露出雙圓溜溜的俏皮眼睛。
「長雪!」
她忙帶我進了船倉:「小點聲,可別那討債鬼發現了。」
我大概猜到:「寧安王?」
「是啊。」長雪嘆氣,「這人陰險得很,知道我跟百工司頭頭關系好, 日日盯著。我的信一去,他就跟狗見了耗子似的,哼,多管闲事。」
「要不是我腳程快,趕在他之前到了雲州,又得被他發現。」
我託著下巴, 兩眼冒星星:「所以那日堂上真的是你。長雪, 你也太帥了吧!」
長雪狠狠揉著小黑貓頭:
「帥什麼呀, 這幾日天天躲著他, 都沒能跟你見上面。
「對了, 回頭可別說你見過我。要是他問起來,你就說……說我S了。」
我目瞪口呆。
三角戀的事還真是難以捉摸。
「不過說來也氣,還得是王爺的身份好壓人, 不然我才不頂著討債鬼那身臭皮囊。」她又去捏小黑爪子,「咦, 是粉色的哎。」
江面有遠山倒影,我看得出神:「是啊, 要是有一天, 以女子身份站在堂上也能為人撐腰就好了。」
說到這, 我興衝衝道:「長雪, 我最近念了書識了字,我在想,等來日, 我要寫一本繡譜。」
「繡譜?」
「嗯,你不知道,我的繡工都是老家繡娘教的, 到了白水鎮後,隻能自己拆針腳, 摸索著學, 賺點糊口錢。
「要是有一本繡譜, 能讓天下女子都看見,沒準就有人因此多了一條活路呢?」
「好啊!」長雪笑得眉眼彎彎, 拍著胸脯道,「你隻管寫,我認識書局, 包管這繡譜人手一本!」
最好的春色都在她眼裡。
我抱住長雪:「所以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京城嗎?」
篷外探進一道颀長人影:「長雪,要走了。」
我撇撇嘴。
好熟悉的人影,好熟悉的情節。
長雪踏上船板, 回眸揚眉一笑:「阿玉,後會有期!」
兩人身形飄逸, 如鳶飛鶴舞,幾個起落間已不見了蹤影。
我匆忙追出,烏篷船上隻餘一位老者悠悠撐著杆。
岸上忽有馬嘶聲。
將散未散的薄霧中, 紫衣男子揚身立馬, 衝著浩渺江水不甘握拳。
如果神思有實體,他周身都寫著「我一定會找到你」。
雲渡水,水還山,長篙一撐, 萬頃煙波劃破兩岸重巒。
我仰首:「不知京城又是怎樣風景。」
天光破雲,一尾青鯉蹦出水面,小黑揮著爪大叫。
「妙妙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