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迎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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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貴公子往後揮了揮手,「屬下就不打擾娘娘和公主了。」


來人策馬而去。


 


我慌慌張張拆了攤。


 


「娘……」小福兒攥緊我的手,「你在發抖。」


 


大黃蹭在我腳邊,嗚嗚地不住嘴。


 


「娘,福兒不想當公主。」


 


小團子一把摟住我的腿:「福兒隻想喝豆漿、拌豆腐,長長久久地和娘在一起。」


 


我摸摸她的頭。


 


不知為何,素來心大的我此刻卻慌得心直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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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回家後,我想過逃。


 


可天下之大,熙熙攘攘,我又該逃去哪兒?


 


小福兒躺在我懷裡,奶聲奶氣地問:「娘,您真的不是畫上的那個娘娘嗎?」


 


我摸摸她的背:「娘哪裡有當貴人的命。」


 


爹S後,我也曾啃過樹皮,食過觀音土。


 


亂世浮萍,烽火狼煙,幸而保全一條命便是了。


 


「福兒為何今日會說自己是公主?」


 


我輕聲問,雙手捏捏她的耳。


 


「福兒和小花、大安玩的時候就扮過公主呀。」


 


福兒眨眨眼:「而且那畫像上的娘娘,她戴的簪子和娘給我買的那個一模一樣。」


 


小福兒嘟嘟囔囔,轉眼就睡著。


 


我卻驚出一身冷汗。


 


驟然回想,恍然明白了幾分。


 


我不是娘娘,可小福兒未必不是真公主。


 


窗外大雪簌簌下,院內大黃汪汪叫。


 


我睡不著,索性點了油燈做棉袄。


 


小福兒長得快,初春的棉褲已短了三分,穿在身上光禿禿露著腳脖子,寒風飕飕往裡灌。


 


大黃跑進屋,窩在炕腳不動彈。


 


我捏著針,前腳鑽花,後腳繡葉,指尖卻被細針鑽歪了縫。


 


初冬日,天大陰。


 


晚間門前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大黃帶著福兒滿地刨,我倚在門邊瞧他們鬧。


 


小雪花跳到福兒的鼻子上,她張張小手要我抱。


 


木門哐哐響,開門一看是春花嫂。


 


她家前年搬鎮上,S豬賣肉,如今也快當了娘。


 


「阿迎。」春花笑眯眯捧著大肚,「這是我表姐,她遠道而來,想嘗嘗你家的豆腐,不知今日可有?」


 


我應著笑,忙把婦人往裡請。


 


可她進了門,卻不說豆腐,反倒抱起了我的福兒。


 


「娘子好福氣,生了個年畫娃娃,又白又胖,瞧著真軟和。」


 


福兒吸吸鼻:「姨娘,你身上好香呀。」


 


我抬起頭,看向婦人的手。


 


白白淨淨,無一絲老繭。


 


我垂下眼,輕聲喊福兒:「夫人身上的衣服怕皺,福兒快下來。」


 


那婦人自稱陳大姐,直言自己家道落難,這才來投奔開豬肉鋪子的表妹。


 


「不怕不怕。」陳大姐笑眯眯,「一件衣裳罷了,我隻看福兒長得好。」


 


我靜靜地聽著,抬手請她進了屋。


 


「那什麼……」春花嫂眼睛不自覺往下瞟,「我身子重,站著累,想來還是回家躺。」


 


大黃衝她叫一聲。


 


她心虛一般站不穩。


 


「春花嫂。」


 


我出一副笑模樣:「福兒也曾認你做幹娘,是與不是?」


 


9


 


春花訕訕笑:「是,是。」


 


我端起一碗熱豆腐:「回去吧,你也是當娘的人了,定要注重身子。」


 


春花腳底抹了油。


 


我轉身款待陳大姐。


 


「有豆漿,大姐要不來一碗?」


 


福兒小臉一揚:「我最愛喝豆漿!」


 


大姐跟著笑:「自然要。」


 


掀了簾出了屋,大黃悄悄繞身後。


 


「你也覺出不對勁?」


 


大黃叫一聲。


 


湯勺攪進鍋,熱騰騰,香噴噴。


 


「娘,我要燒鍋。」


 


我關好門,燒熱鍋,福兒溜下炕來幫燒柴。


 


大姐慈和地笑:「福兒瞧著模樣像富貴人家的小姑娘,卻偏生娘子養得活。」


 


「細皮嫩肉,哪像個莊稼人家的小娃子。」


 


我沒說話,拿起白瓷碗,抬起勺子,滿滿裝了一大碗。


 


「雪越下越大,我還要磨豆子,就不留大姐了。」


 


陳大姐呵呵笑:「自然自然。」


 


我看著她走,腰背直挺挺,小步雖碎但又穩。


 


即便是鎮上有錢財的夫人,周身的貴氣都沒她半分。


 


她一走我就插了門,此人來路不對頭。


 


「娘。」福兒張開小手讓我抱,「剛才的嬸娘好用力,捏得福兒胳膊疼。」


 


我目光一頓,摟緊福兒,轉身備行囊。


 


「娘,咱們要去哪兒?」


 


我手抖得不像話:「好久沒去看翠姨,娘想得慌。」


 


大黃咬住我褲腳:「汪汪汪!」


 


我擰緊眉,遲疑地看著它。


 


「娘。」福兒脆脆地說,「大黃說它不跟我們走。」


 


是了。


 


大黃是我何迎的看門狗,平時離我不出十步,它若不在,外人定會生疑。


 


「大黃累了,讓它歇歇。」


 


我抱起行囊背起福兒:「咱們快些走。」


 


10


 


雨天路難行,不知摔了我多少跤。


 


「娘,福兒自己走。」


 


福兒凍得臉通紅:「娘背我,腳會疼。」


 


「娘不疼。」


 


我腿直打顫,卻片刻不敢停。


 


「娘,咱們為何不走正路?」


 


福兒摟緊我的脖。


 


「小路快。」


 


我笑著應:「娘想早點見到阿翠姨。」


 


緊趕慢趕,終於在打更前到了翠姨家。


 


我回頭看,陰雨綿綿無盡頭。


 


「阿翠姨。」


 


我輕叩門:「我是何迎。」


 


阿翠姨慌忙開了門,她言語急切切:「快屋裡進。」


 


屋內燈火通明,卻沒一個人。


 


阿翠姨笑著說:「兒子兒媳回娘家,我那不爭氣的口子去了鄰村討酒喝。」


 


我松口氣。


 


福兒已熟睡。


 


我拉過翠姨,小心問她家裡的密道。


 


娘親自幼和阿翠姨交好,飢荒年間,我記得曾經藏身在裡頭。


 


她垂下眼,語速極快:「好端端怎麼想起密道來?」


 


我氣得眼睛都發紅:「春花沒良心。」


 


她平日也待福兒好,卻想不到她竟會要福兒的命。


 


那陳大姐哪是她遠房的表姐,分明是城南馬家的人。


 


我賣豆腐時曾聽過馬家的事,都說他家的貴婦人身病體弱,家中常點一種奇香。


 


似檀香又似古香。


 


翠姨匆忙問:「那又如何?」


 


我冷笑:「南番的商人與他家來往頻,時常買兩腳羊。」


 


「福兒養得白胖,在他們眼中何嘗不是頂好的肥羊。」


 


翠姨的臉都在顫:「那也未必……未必吧?」


 


「或許,或許,那家的夫人隻是喜歡,喜歡罷了。」


 


若真是喜歡,便不會這麼大費周折地派人來我家。


 


他們得了消息,來人不過是看福兒的一身肉。


 


白胖胖,軟乎乎,豈不是挖心剖肝的好身體!


 


門外更聲陣陣傳,尋人的腳步漸漸響。


 


「快藏快藏。」


 


她拉住我的手,直喊我的兒。


 


「阿迎!」密道門關的那一霎,阿翠姨驀地紅了眼,「我不怕S,可我還有兒和孫。」


 


「別怨我,別怨我!」


 


一瞬間。


 


我心如S。


 


11


 


福兒被吵醒,黑暗裡,她乖乖問:「娘,福兒惹禍了是不是?」


 


「沒有。」


 


我柔聲安撫:「我的福兒最懂事,哪裡會給娘親惹禍。」


 


「何家丫!」


 


密道的門被打開。


 


周嬸爬進來,她舉著燈,神色枯黃卻精明:「快快走,賊胚子在前院,那賤人還在裝好人。」


 


我手腳並用往外爬。


 


「周嬸,周嬸你也走。」


 


「我不走。」


 


周嬸笑眯眯:「他們要的是兩腳羊,我一隻母蝗蟲,肉都沒幾兩,他們不稀罕。」


 


「我的福兒呦。」


 


周嬸捧起福兒的臉:「好孩子,奶奶無兒無女,以後要記得奶奶,常來看我,不然我可不依!」


 


「走西牆,牆外有草堆,大膽跳,不要怕!快!」


 


密道口,我被周嬸一把推開,再回頭,她關了門。


 


「福兒快。」


 


我掉下淚:「別回頭,咱快跑。」


 


那年軍亂,餓殍滿地,我娘也曾拉著我這樣跑。


 


原先我是有個妹妹的。


 


但就是那年,我的妹妹S了,也是一個這樣的陰雨天,我親眼見到了什麼叫作兩腳羊。


 


「汪汪!」


 


翻出牆,我見到了黃。


 


夜色太深,我不知道大黃有沒有傷,但總歸它還能走。


 


「汪汪汪!」


 


福兒伏在我背上:「娘,大黃想要分開走。」


 


我顧不得,隻能一個勁地往前跑。


 


身後的腳步越來越多,一腳一腳,像是踩在了我肩上。


 


「福兒不怕。」


 


我眼淚直流:「有娘在,你別怕。」


 


「有娘在,福兒不怕。」


 


我不知跑了多久,拐進山林,我才累得摔在地。


 


「福兒,磕到你沒有?」


 


我摸摸福兒的臉和手,卻發覺一抹黏糊糊的血。


 


「傷到哪兒了?哪裡疼?」


 


「娘,我沒事。」


 


我猛然想到了黃。


 


「娘!」福兒趴在我懷裡嗚嗚哭,「是大黃的血對不對?」


 


12


 


怪不得,怪不得它向來膽子小,今日怎麼愣是不肯跟我走。


 


原是它知自己受了傷、跑不快,所以才要將那些馬家人引到反方向。


 


福兒淚汪汪:「娘,福兒不該吃胖,福兒不該惹禍,都是福兒的錯。」


 


「不是福兒的錯。」


 


我貼緊她的臉:「福兒沒做錯,錯的是那些沒了心肝的人。」


 


大黃跟了我十二年,那年逛廟會,我和妹妹選了它。


 


賣家說一隻跛腳的狗,沒人會喜歡,不要錢當白送。


 


可娘還是給了他三塊最新鮮的豆腐。


 


娘說狗能懂人話,知道自己是白送,它也會傷心。


 


後來,妹S了,娘走了,我就隻有大黃了。


 


它陪我早起磨豆腐,陪我走街又串巷。


 


大黃就像我的影子。


 


一分一秒都離不得。


 


從此往後,我不知我的影在哪兒。


 


「娘,周奶奶和大黃該怎麼辦?」


 


福兒在我懷,小小的身子直發抖。


 


我咬咬牙:「娘帶你進宮。」


 


食人肉、公侯亂,權勢之下,無法無天,這絕不是盛世之相。


 


若是戰亂紛起,休說平民,便是官宦人家也難逃脫。


 


若是福兒進了宮,總比跟著我要好許多。


 


「進宮。」


 


我喃喃自語:「福兒,娘帶你進宮好不好?」


 


「福兒進宮就可以救周奶奶和大黃嗎?」


 


我別開臉,不知該說三或五。


 


「福兒要好好活著。」


 


我隻重復這一句。


 


天上人間,隻有活著才是根本。


 


13


 


娘去世前,熬夜為我做了一件新衣。


 


我第一次穿上它,跪在金燦燦的金鑾殿,人猶如飄在雲端。


 


寶座上的年輕帝王喚我抬起頭。


 


他的聲音溫和如玉,可細細聽來,卻有著不容人拒絕的威嚴。


 


「民婦何迎,叩見陛下。」


 


我微微仰頭,目光並不敢直視他。


 


「半個月前你還不肯讓朕與福兒相認,如今怎麼又肯了?」


 


我急忙磕頭,將那日的事情經過盡數說與他聽。


 


高臺之上的人緩緩走下,他抬抬手,示意我起身。


 


「朕知道了。」


 


帝王抬抬手,便有侍從出入殿門。


 


「朕已派人,那馬家既喜歡吃兩腳羊,便也讓他們嘗嘗滋味。」


 


他上前幾步,溫聲詢問:「朕為你準備了長春宮,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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