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迎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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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春宮?


那不是說書先生口中的皇後居所嗎?


 


我惶恐行禮:「民婦不敢。」


 


「聽說,你為朕的公主起了名字?」


 


我低下頭,有些不安:「民婦不認得幾個字,起名糙了些,陛下若是不……」


 


年輕帝王似是笑了下。


 


他淡淡說無妨。


 


「去吧,長春宮寬敞,朕的公主也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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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多言,彎下身子退出去。


 


殿門一關,我才重重松口氣。


 


回廊裡站著數位身著官袍的大臣。


 


我低著頭、弓著身,快步跟著指引的公公。


 


回廊盡處,一位溫婉夫人正抱著我的福兒。


 


「姐姐。」


 


她笑得極其明媚:「福公主早就在等您了。」


 


我慌忙行禮:「草芥之人,如何擔得起夫人一句姐姐。」


 


她卻不肯受我的禮:「我年紀小,自然該稱呼你姐姐。」


 


我訕訕地笑。


 


這是皇宮,怎會隨年紀論尊卑。


 


「姐姐,你長得和婉姐姐真的很像。」


 


謝妍眉眼彎彎:「福公主長得也像。」


 


福兒偏頭問:「婉姐姐是誰?」


 


14


 


一句話,三人統統住了嘴。


 


謝妍喚來女宮人,將福兒抱過去。


 


「夫人可見過先皇後?」


 


謝妍垂下眼簾,神色染上幾分悲愴。


 


她與我走在長街,細細講述了福兒的生母——王婉。


 


我從不知福兒的生母竟會有著那樣波瀾的一生。


 


她出身大族之後,父親更是曾經最受先皇寵愛的姬夫人的同胞兄長。


 


先皇後十四歲為太子正妃,與太子恩愛和鳴。


 


可先皇故去,太後忌憚望族,便逼迫陛下立自己的親侄女為皇後,反將先皇後幽禁在皇家北苑。


 


「可……」我斟酌開口,「先皇後隻是一女子而已,她有何錯?」


 


謝妍拾階而上:「姐姐你不知道,太後曾經吃過那位姬夫人多少暗虧,若非臣子阻攔,先皇怕是早已易儲,就連太後和陛下怕是也難以保全性命。」


 


「所以,太後對待姬夫人以及她的兄長一族,自然也是恨之入骨。」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隻小心再問:「可福兒畢竟是陛下血脈,又為何會被丟棄?」


 


「姬夫人的兒子在封地擁兵謀反,武王兵敗當日,太後震怒,便下令斬S王家一族。」


 


謝妍幽幽嘆氣:「先皇後為大家之後,父兄懼亡,她又怎會苟活?況且在這深宮,母憑子貴,子亦是要靠母家。」


 


我沉默著,看著無盡的宮牆,突然便後悔了。


 


或許我帶福兒入宮就是個錯。


 


她的母親終其一生都要逃離的地方,我不該擅自替她做抉擇。


 


15


 


回到長春宮時,福兒正在用晚膳。


 


桌上山珍海味,可福兒卻吃得寡淡無味。


 


「娘。」


 


明晃晃的燭光下,福兒撲進我的懷。


 


「福兒想大黃。」


 


「大黃的毛軟乎乎,沒有大黃嗚嗚叫,福兒睡不著。」


 


我拍拍懷裡的孩:「陛下已經派人去尋了,大黃的頸上有娘親手編的線鈴鐺,不怕尋不到。」


 


「娘,那周奶奶呢?」


 


福兒仰起臉:「她好瘦好瘦,等娘做了香豆腐,我們送她很多好不好?」


 


我仰頭不讓淚落下:「好,到時候就由福兒親自去送。」


 


「福兒。」


 


我輕輕道:「你喜歡陛下嗎?」


 


小福兒使勁往我懷裡窩:「娘親喜歡,福兒就喜歡。」


 


「那……」我試探地問,「若是把你留在宮裡呢?」


 


福兒騰地站起來。


 


「那娘親呢?」


 


福兒小臉皺巴巴:「娘,大黃找不到了,福兒S也不想離開娘。」


 


我連忙住了嘴。


 


孩子還小,我怎麼能和她說這些。


 


「好孩子,快睡吧,好長大。」我一句句哄福兒,「長大好把弓拉響。」


 


福兒睡後,我在姑姑的指引下去了正殿。


 


年輕帝王駐足在一幅畫像前。


 


我行了禮,卻不敢動。


 


「你起來吧。」


 


帝王撫摸著眼前年輕女子的畫像,目光又定在我面龐上。


 


「你和婉兒的確很像。」


 


帝王收回目光,神色依舊:「不過卻是形似神不似。」


 


「若她還在該多好。」


 


我不知該說什麼,便安靜地立在原地。


 


「何迎。」


 


帝王靠近我:「你為何不敢看朕?」


 


我慌忙跪在地:「奴婢微賤之人,怎敢直視天子?」


 


「罷了。」


 


「你不是她。」


 


他聲音裡像是染上了一層陰翳:「朕此生,再也見不到她了。」


 


那日過後,我很長時間沒有再見過帝王。


 


謝妍說他雖是君王,但如今也不過才二十二歲,少年登基,根基不穩,朝中臣子存有異心,封地藩王虎視眈眈,穩坐帝位很是不易。


 


「陛下也很累。」


 


謝妍在教福兒寫字,一筆一畫,神情祥和,哪怕是提及謀亂二字,眉宇間也不帶絲毫懼色。


 


可分明,她年紀比我還要小兩歲。


 


「所以福公主要快些寫好字,讓陛下開心呀。」


 


福兒笑起來,她也跟著笑。


 


我不知宮裡是什麼景象,但近日,卻總是瞧見有宮女慌慌張張卷了行囊想往外逃。


 


我問謝妍,她卻隻是笑。


 


「無論發生何事,陛下與我,都不會讓姐姐和公主受到半分傷害。」


 


「隻是還望日後,姐姐定要好好撫育公主,叫她平安成長便罷了。」


 


謝妍走後,我牽著福兒站在殿前。


 


偌大的宮殿,冷冷清清,連宮人都不見了。


 


「娘,他們都去哪兒了?」


 


福兒看見寒鴉,仰頭去望。


 


「家去了。」


 


我拉緊她的手:「福兒乖,咱們再等等。」


 


16


 


冬末最後一場大雪落下時,宮裡全亂了。


 


宮人四散逃命,連謝妍也見不到了。


 


我拉著福兒去尋帝王,卻在長街上見到了一個光腳的瘋女人。


 


眾人爭先恐後地往前跑時,她卻立在原地跳起了舞。


 


她哭哭笑笑,一頭長發宛若染盡了白雪。


 


「本宮是皇後!」


 


她對著周遭過往的宮人悽悽笑:「啊哈哈哈哈,本宮是太後娘娘親封的皇後啊!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無盡的甬道回響著她的喊聲。


 


福兒怔怔地看著,轉身看向我:「娘,嬢嬢怎麼了?」


 


「嬢嬢她隻是傷心了。」


 


女人行至我面前,她愣了愣,繼而伸手就摸我的臉。


 


「你是王婉?」


 


她咧開嘴角笑了又笑:「你不如我。」


 


「我姑母是太後,太子哥哥是我的表哥,我才是最名正言順的皇後!」


 


她跌跌撞撞往後退,猛地嘔出一口鮮血。


 


漫天的大雪紛紛揚揚。


 


女人張開雙臂,旋然墜落在地。


 


遠處鼓聲驚鳴,聲勢浩大。


 


她對著我,緩緩伸出右手:「爹娘,是你們來接榮兒了,是不是?」


 


我握住她的手,無聲點點頭。


 


「娘,榮兒不做皇後了好不好?」


 


她慢慢流出淚,聲音越來越小:「娘,你帶榮兒家去,好不好……」


 


我摘下自己的披風,小心翼翼地為面前這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蓋上。


 


她生得極其漂亮。


 


哪怕如今已經瘋魔枯瘦。


 


這樣漂亮的人,或許也是上天憐憫她,才讓她S在了這樣幹淨純白的一場大雪裡。


 


我努力揚起一抹笑意,緩緩道了一聲好。


 


廢後呂氏,名門之後。


 


太後病故後,呂家失勢,曾經金尊玉貴的名門閨秀於一夕之間被陛下廢黜,幽禁在永巷,成了王權爭鬥下的犧牲品。


 


她這樣高貴的女子,最終卻也如這座宮牆的一磚一瓦般,融入了茫茫雪景中,悲愴又滄桑。


 


福兒牽住我的手:「娘,我不喜歡皇宮。」


 


「我想買豆腐的阿婆和阿姐,小花和大丫。」


 


「咱們這就回家去。」


 


17


 


我不知福兒是何時識得的密道。


 


她拽著我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外爬。


 


「娘,快些,再快些。」


 


我不知爬了有多久,我與福兒終究還是逃了出來。


 


雜草堆滿的土坑上,福兒從懷裡拿出幾個金塊子。


 


「你如何得來的?」


 


福兒哽了聲:「是妍娘娘給的。」


 


「她教我日日寫字,記得都是那密道。」


 


「從哪進,何處拐,福兒都記得。」


 


我恍如被雷擊。


 


福兒哭出聲:「娘,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妍娘娘了?」


 


「會的。」


 


我摟緊小福兒:「隻要福兒念著妍娘娘,就會再有相見之日。」


 


外面的軍亂持續了有多久,我和福兒就在山上住了有多久。


 


陛下與謝妍替我們想好了所有的退路。


 


逃出宮的密道、山間容身的小屋、活命的銀兩,隻是唯獨沒有想過自己。


 


山上的楓葉最紅時,有人從山下來喚我。


 


我認出他就是那日打馬尋我的貴公子。


 


隻是風寒霜濃,如今他已大變了樣。


 


他抱起福兒,溫聲和我說:「何娘子,新皇登基,天下已安,可以回家了。」


 


宮變……新皇……


 


我喃喃問:「陛下呢?」


 


他低下頭,無聲似有聲。


 


「那,謝妍呢?」


 


「娘娘,追隨陛下了。」


 


福兒抱緊他:「妍娘娘是高興的。」


 


她哭出聲:「妍娘娘最愛爹爹,他們可以永永遠遠在一起了。」


 


在宮裡時,福兒總也不肯叫爹爹。


 


如今她叫了,可陛下再也聽不到了。


 


18


 


再回豆腐攤,鎮上已大變樣。


 


陳良將那根線鈴鐺交給我:「周嬸S了,去年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S在那密道了。」


 


福兒抱緊我。


 


「何娘子,我也要走了。」


 


陳良同我道別:「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陛下去了,我也該回家了。」


 


我點點頭。


 


原本就該這樣。


 


人人都有家,人人都該回家。


 


我給周嬸立了衣冠冢,福兒也給大黃做了墳。


 


福兒把頭磕得哐哐響:「周奶奶,福兒來看您了,以後福兒也會經常來。」


 


我把鈴鐺埋在土裡:「好大黃, 來世別做狗,當我女兒或妹妹。」


 


「有來生,咱們過得更長久。」


 


我重新支起了攤,福兒陪我磨豆子。


 


木門輕輕響。


 


來人是春花。


 


她嗫嚅:「迎妹妹, 是我。」


 


福兒抄起大木棍, 靜靜護在我身前。


 


「迎妹妹, 我錯了。」


 


她嗚嗚哭出聲:「我不該那樣做,可我也沒辦法, 我……我男人在他們手上。」


 


「我和翠姨也遭了報應了,那日他們沒找到福兒, 就對我們下了狠手,翠姨S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沒了。」


 


我拿木桶接豆漿, 隻當聽不見。


 


春花跪在我面前:「迎妹妹, 咱倆一起長, 手足姐妹般, 我也曾拿福兒當親女。」


 


「如今我不能再生養,我也是福兒的半個娘……日後和你一起養福兒,好不好?」


 


吭哧吭哧轉身就閉緊了門。


 


「(娘」我不是傻子, 不會看不出春花與翠姨聯了手。


 


想賣福兒在先, 怕我會逃在後,前路後路, 她們全都先我算到了。


 


往前的情與義, 早在那日就消失殆盡了。


 


「自今日起,咱倆隻做陌路人。」


 


19


 


初冬, 下大雪。


 


一碗碗的豆漿端出去, 一塊塊的豆腐碼在盤。


 


往來的舊客絡繹不絕。


 


「何娘子, 豆腐還是三文錢?」


 


「何娘子, 今日的豆腐怎麼格外香?」


 


「何娘子, 送我一碗豆漿嘗嘗唄?」


 


我忙得腳打後腦勺。


 


晌午時,福兒一旁數銅板,邊數邊誇我:「娘, 你做的豆漿真好喝, 別人喜歡,我也喜歡。」


 


我親親福兒的臉:「福兒長大了, 以前半碗就管夠, 現在都要喝兩碗, 娘要養不起你啦。」


 


福兒笑眯眯:「養得起,娘親養得起。」


 


「乖福兒。」


 


福兒仰起頭:「娘,你為什麼給我起名叫福兒?」


 


因為, 福就代表著福氣呀。


 


娘隻盼,我與福兒,往後的日子都有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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