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宮?
那不是說書先生口中的皇後居所嗎?
我惶恐行禮:「民婦不敢。」
「聽說,你為朕的公主起了名字?」
我低下頭,有些不安:「民婦不認得幾個字,起名糙了些,陛下若是不……」
年輕帝王似是笑了下。
他淡淡說無妨。
「去吧,長春宮寬敞,朕的公主也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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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多言,彎下身子退出去。
殿門一關,我才重重松口氣。
回廊裡站著數位身著官袍的大臣。
我低著頭、弓著身,快步跟著指引的公公。
回廊盡處,一位溫婉夫人正抱著我的福兒。
「姐姐。」
她笑得極其明媚:「福公主早就在等您了。」
我慌忙行禮:「草芥之人,如何擔得起夫人一句姐姐。」
她卻不肯受我的禮:「我年紀小,自然該稱呼你姐姐。」
我訕訕地笑。
這是皇宮,怎會隨年紀論尊卑。
「姐姐,你長得和婉姐姐真的很像。」
謝妍眉眼彎彎:「福公主長得也像。」
福兒偏頭問:「婉姐姐是誰?」
14
一句話,三人統統住了嘴。
謝妍喚來女宮人,將福兒抱過去。
「夫人可見過先皇後?」
謝妍垂下眼簾,神色染上幾分悲愴。
她與我走在長街,細細講述了福兒的生母——王婉。
我從不知福兒的生母竟會有著那樣波瀾的一生。
她出身大族之後,父親更是曾經最受先皇寵愛的姬夫人的同胞兄長。
先皇後十四歲為太子正妃,與太子恩愛和鳴。
可先皇故去,太後忌憚望族,便逼迫陛下立自己的親侄女為皇後,反將先皇後幽禁在皇家北苑。
「可……」我斟酌開口,「先皇後隻是一女子而已,她有何錯?」
謝妍拾階而上:「姐姐你不知道,太後曾經吃過那位姬夫人多少暗虧,若非臣子阻攔,先皇怕是早已易儲,就連太後和陛下怕是也難以保全性命。」
「所以,太後對待姬夫人以及她的兄長一族,自然也是恨之入骨。」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隻小心再問:「可福兒畢竟是陛下血脈,又為何會被丟棄?」
「姬夫人的兒子在封地擁兵謀反,武王兵敗當日,太後震怒,便下令斬S王家一族。」
謝妍幽幽嘆氣:「先皇後為大家之後,父兄懼亡,她又怎會苟活?況且在這深宮,母憑子貴,子亦是要靠母家。」
我沉默著,看著無盡的宮牆,突然便後悔了。
或許我帶福兒入宮就是個錯。
她的母親終其一生都要逃離的地方,我不該擅自替她做抉擇。
15
回到長春宮時,福兒正在用晚膳。
桌上山珍海味,可福兒卻吃得寡淡無味。
「娘。」
明晃晃的燭光下,福兒撲進我的懷。
「福兒想大黃。」
「大黃的毛軟乎乎,沒有大黃嗚嗚叫,福兒睡不著。」
我拍拍懷裡的孩:「陛下已經派人去尋了,大黃的頸上有娘親手編的線鈴鐺,不怕尋不到。」
「娘,那周奶奶呢?」
福兒仰起臉:「她好瘦好瘦,等娘做了香豆腐,我們送她很多好不好?」
我仰頭不讓淚落下:「好,到時候就由福兒親自去送。」
「福兒。」
我輕輕道:「你喜歡陛下嗎?」
小福兒使勁往我懷裡窩:「娘親喜歡,福兒就喜歡。」
「那……」我試探地問,「若是把你留在宮裡呢?」
福兒騰地站起來。
「那娘親呢?」
福兒小臉皺巴巴:「娘,大黃找不到了,福兒S也不想離開娘。」
我連忙住了嘴。
孩子還小,我怎麼能和她說這些。
「好孩子,快睡吧,好長大。」我一句句哄福兒,「長大好把弓拉響。」
福兒睡後,我在姑姑的指引下去了正殿。
年輕帝王駐足在一幅畫像前。
我行了禮,卻不敢動。
「你起來吧。」
帝王撫摸著眼前年輕女子的畫像,目光又定在我面龐上。
「你和婉兒的確很像。」
帝王收回目光,神色依舊:「不過卻是形似神不似。」
「若她還在該多好。」
我不知該說什麼,便安靜地立在原地。
「何迎。」
帝王靠近我:「你為何不敢看朕?」
我慌忙跪在地:「奴婢微賤之人,怎敢直視天子?」
「罷了。」
「你不是她。」
他聲音裡像是染上了一層陰翳:「朕此生,再也見不到她了。」
那日過後,我很長時間沒有再見過帝王。
謝妍說他雖是君王,但如今也不過才二十二歲,少年登基,根基不穩,朝中臣子存有異心,封地藩王虎視眈眈,穩坐帝位很是不易。
「陛下也很累。」
謝妍在教福兒寫字,一筆一畫,神情祥和,哪怕是提及謀亂二字,眉宇間也不帶絲毫懼色。
可分明,她年紀比我還要小兩歲。
「所以福公主要快些寫好字,讓陛下開心呀。」
福兒笑起來,她也跟著笑。
我不知宮裡是什麼景象,但近日,卻總是瞧見有宮女慌慌張張卷了行囊想往外逃。
我問謝妍,她卻隻是笑。
「無論發生何事,陛下與我,都不會讓姐姐和公主受到半分傷害。」
「隻是還望日後,姐姐定要好好撫育公主,叫她平安成長便罷了。」
謝妍走後,我牽著福兒站在殿前。
偌大的宮殿,冷冷清清,連宮人都不見了。
「娘,他們都去哪兒了?」
福兒看見寒鴉,仰頭去望。
「家去了。」
我拉緊她的手:「福兒乖,咱們再等等。」
16
冬末最後一場大雪落下時,宮裡全亂了。
宮人四散逃命,連謝妍也見不到了。
我拉著福兒去尋帝王,卻在長街上見到了一個光腳的瘋女人。
眾人爭先恐後地往前跑時,她卻立在原地跳起了舞。
她哭哭笑笑,一頭長發宛若染盡了白雪。
「本宮是皇後!」
她對著周遭過往的宮人悽悽笑:「啊哈哈哈哈,本宮是太後娘娘親封的皇後啊!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無盡的甬道回響著她的喊聲。
福兒怔怔地看著,轉身看向我:「娘,嬢嬢怎麼了?」
「嬢嬢她隻是傷心了。」
女人行至我面前,她愣了愣,繼而伸手就摸我的臉。
「你是王婉?」
她咧開嘴角笑了又笑:「你不如我。」
「我姑母是太後,太子哥哥是我的表哥,我才是最名正言順的皇後!」
她跌跌撞撞往後退,猛地嘔出一口鮮血。
漫天的大雪紛紛揚揚。
女人張開雙臂,旋然墜落在地。
遠處鼓聲驚鳴,聲勢浩大。
她對著我,緩緩伸出右手:「爹娘,是你們來接榮兒了,是不是?」
我握住她的手,無聲點點頭。
「娘,榮兒不做皇後了好不好?」
她慢慢流出淚,聲音越來越小:「娘,你帶榮兒家去,好不好……」
我摘下自己的披風,小心翼翼地為面前這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蓋上。
她生得極其漂亮。
哪怕如今已經瘋魔枯瘦。
這樣漂亮的人,或許也是上天憐憫她,才讓她S在了這樣幹淨純白的一場大雪裡。
我努力揚起一抹笑意,緩緩道了一聲好。
廢後呂氏,名門之後。
太後病故後,呂家失勢,曾經金尊玉貴的名門閨秀於一夕之間被陛下廢黜,幽禁在永巷,成了王權爭鬥下的犧牲品。
她這樣高貴的女子,最終卻也如這座宮牆的一磚一瓦般,融入了茫茫雪景中,悲愴又滄桑。
福兒牽住我的手:「娘,我不喜歡皇宮。」
「我想買豆腐的阿婆和阿姐,小花和大丫。」
「咱們這就回家去。」
17
我不知福兒是何時識得的密道。
她拽著我的手,頭也不回地往外爬。
「娘,快些,再快些。」
我不知爬了有多久,我與福兒終究還是逃了出來。
雜草堆滿的土坑上,福兒從懷裡拿出幾個金塊子。
「你如何得來的?」
福兒哽了聲:「是妍娘娘給的。」
「她教我日日寫字,記得都是那密道。」
「從哪進,何處拐,福兒都記得。」
我恍如被雷擊。
福兒哭出聲:「娘,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妍娘娘了?」
「會的。」
我摟緊小福兒:「隻要福兒念著妍娘娘,就會再有相見之日。」
外面的軍亂持續了有多久,我和福兒就在山上住了有多久。
陛下與謝妍替我們想好了所有的退路。
逃出宮的密道、山間容身的小屋、活命的銀兩,隻是唯獨沒有想過自己。
山上的楓葉最紅時,有人從山下來喚我。
我認出他就是那日打馬尋我的貴公子。
隻是風寒霜濃,如今他已大變了樣。
他抱起福兒,溫聲和我說:「何娘子,新皇登基,天下已安,可以回家了。」
宮變……新皇……
我喃喃問:「陛下呢?」
他低下頭,無聲似有聲。
「那,謝妍呢?」
「娘娘,追隨陛下了。」
福兒抱緊他:「妍娘娘是高興的。」
她哭出聲:「妍娘娘最愛爹爹,他們可以永永遠遠在一起了。」
在宮裡時,福兒總也不肯叫爹爹。
如今她叫了,可陛下再也聽不到了。
18
再回豆腐攤,鎮上已大變樣。
陳良將那根線鈴鐺交給我:「周嬸S了,去年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S在那密道了。」
福兒抱緊我。
「何娘子,我也要走了。」
陳良同我道別:「一朝天子一朝臣, 如今陛下去了,我也該回家了。」
我點點頭。
原本就該這樣。
人人都有家,人人都該回家。
我給周嬸立了衣冠冢,福兒也給大黃做了墳。
福兒把頭磕得哐哐響:「周奶奶,福兒來看您了,以後福兒也會經常來。」
我把鈴鐺埋在土裡:「好大黃, 來世別做狗,當我女兒或妹妹。」
「有來生,咱們過得更長久。」
我重新支起了攤,福兒陪我磨豆子。
木門輕輕響。
來人是春花。
她嗫嚅:「迎妹妹, 是我。」
福兒抄起大木棍, 靜靜護在我身前。
「迎妹妹, 我錯了。」
她嗚嗚哭出聲:「我不該那樣做,可我也沒辦法, 我……我男人在他們手上。」
「我和翠姨也遭了報應了,那日他們沒找到福兒, 就對我們下了狠手,翠姨S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沒了。」
我拿木桶接豆漿, 隻當聽不見。
春花跪在我面前:「迎妹妹, 咱倆一起長, 手足姐妹般, 我也曾拿福兒當親女。」
「如今我不能再生養,我也是福兒的半個娘……日後和你一起養福兒,好不好?」
吭哧吭哧轉身就閉緊了門。
「(娘」我不是傻子, 不會看不出春花與翠姨聯了手。
想賣福兒在先, 怕我會逃在後,前路後路, 她們全都先我算到了。
往前的情與義, 早在那日就消失殆盡了。
「自今日起,咱倆隻做陌路人。」
19
初冬, 下大雪。
一碗碗的豆漿端出去, 一塊塊的豆腐碼在盤。
往來的舊客絡繹不絕。
「何娘子, 豆腐還是三文錢?」
「何娘子, 今日的豆腐怎麼格外香?」
「何娘子, 送我一碗豆漿嘗嘗唄?」
我忙得腳打後腦勺。
晌午時,福兒一旁數銅板,邊數邊誇我:「娘, 你做的豆漿真好喝, 別人喜歡,我也喜歡。」
我親親福兒的臉:「福兒長大了, 以前半碗就管夠, 現在都要喝兩碗, 娘要養不起你啦。」
福兒笑眯眯:「養得起,娘親養得起。」
「乖福兒。」
福兒仰起頭:「娘,你為什麼給我起名叫福兒?」
因為, 福就代表著福氣呀。
娘隻盼,我與福兒,往後的日子都有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