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子腳下撿了一個瘦巴巴的小嬰兒。
一碗碗醇香的豆漿喂下去,狸貓大點的孩子被我養成了福娃娃。
孩子五歲那年,一位貴公子打馬尋上了我的豆腐攤,他恭敬地喚我娘娘,還稱福兒為公主。
我擰緊眉,直言自己並非娘娘,他定是找錯了人。
不想福兒卻眼巴巴地望向我:「娘,可我真的是公主呀。」
1
撿到福兒那年,我十六。
清早去河邊打水磨豆子,意外從野狗嘴下救了一個小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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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貓大的一隻蜷在錦緞的襁褓裡,不吵也不鬧。
我扒開包裹她的小被子,裡頭隻有一根褪了色的鎏金簪子。
我四處望了望,周邊沒半個人影。
又想此時正值深秋,山上的野獸到處覓食。
把剛出娘胎的孩子丟在這,橫豎也是盼著她S。
我將孩子放在木桶裡,挑著擔子就回了村。
沿著路,我先去找了村正,問他這事該怎麼辦。
村正連連擺手,說如今戰事剛休,誰知這孩子的來路,要我哪裡拾的放哪裡去。
我沒應話,挑著擔子扭頭就走。
拐進胡同,我又去敲族老的門。
好半晌,裡頭才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族老往我桶裡看了又看,方才瞪著眼睛問我:「你不是來送豆腐的?」
我搖搖頭,同他說今兒個沒豆腐,但有個孩子,他要不要。
族老跺跺腳:「沒豆腐你吵我睡覺作甚?」
吭哧吭哧轉身就閉緊了門。
我扇扇木板帶起的灰,不怪人心不古,亂世初平,沒人願白搭一個麻煩。
「孩子啊孩子。」
我低頭摸摸她的瘦巴巴的小臉:「你的爹是誰,娘在哪兒?但凡有個地兒,我也好送你回家。」
小小的孩兒不會說,隻會笑,拽著我的手指就往嘴裡放。
鄰居周嬸哎喲一聲走上前,雙眼露出探究:「阿迎,你從哪裡撿了個娃娃?」
我站起身、抬起桶,轉身就往家裡走。
周嬸嘴碎,她嘴裡能把黑的說成白,白的變成粉,我不願和她說。
回到家,我把孩子放到炕上,掀起簾子去了西屋。
早上的豆漿拿布細細篩了,再小火熱一遍,我盛進白碗,端著一勺勺喂給她。
周嬸還趴在窗前朝裡看:「何家丫,你爛好心,小心禍事沾你身!」
我拍拍手,大黃從門口龇牙咧嘴:「汪!汪!汪!」
「再多嘴,狗咬你腿。」
趁周嬸被嚇跑,我急忙去關了門。
2
小孩兒吃飽了肚,吱吱呀呀舞著手。
大黃對她很喜歡,圍著炕邊轉不停。
我翻出自己的舊衣,洗洗剪剪做尿布。
孩子約莫三四個月,不會爬不會翻,卻會笑。
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瞅著你,咯咯笑半天。
我忙著她的衣物,誤了出攤的時間。
街坊有人來尋我,問我今日還賣不賣豆。
進了屋,她愣了神,炕頭中間有個孩。
「你生的?」
阿翠姨張大了嘴:「怎不見你顯懷?」
我搖頭,老老實實託了底。
阿翠姨嘆口氣,直言這是作孽。
「好在你日日賣豆腐。」她拍拍腿,「想來旁人也不會空口白牙亂說你。」
我拿出豆腐過了秤:「門口有小蔥,翠姨摘點拌豆腐,又鮮又嫩,能甜嘴。」
阿翠姨道了謝,拎著籃子出了門。
我抱起孩,輕輕蹭蹭她的臉。
「丫啊丫,若跟我,你想不想?」
我起鍋,大黃叼柴,溫點熱水給孩洗澡。
她舒舒服服躺在盆裡,雙手雙腳撲騰個不停。
大黃被弄了一身水,興奮得直晃尾。
忙了一日,我肚子也聽了響。
我下油煎了塊嫩豆腐,配上玉米餅,一口一個香。
外頭不知不覺打了更。
我給孩子擦幹身,抱到暖和被裡,在一旁點了油燈,打算給她做身棉衣。
做著做著眯了眼。
醒來時腳邊窩著一團軟。
小小的孩睡得香,直往我身邊拱。
我摸摸她的頭。
感慨家裡終於多了個人,大黃終於有了伴。
3
第二日我早起煮豆漿。
隔壁春花來叩門:「迎妹妹,聽說你撿了個小孩?」
她捧著半包白糖,踮著小腳進了屋,看著小孩兒直咧嘴:「她可真好看,又白又滑,就是太瘦了。」
春花抱起小孩兒,小心翼翼拿臉去貼她。
「我的閨女要還在,想來也該這麼大。」
春花的閨女生來就沒了氣,她哭了三天三夜,才勉強撐過來。
「你的糖太貴重。」
我推回去,不肯要。
這是她小月後娘家老媽送來的,平日裡饞了餓了,頂多捻起一粒嘗個味。
「你拿著!」
她推回來,又從懷裡拿出一塊碎花布:「天涼,你給孩子做身衣。」
我沒再讓。
她念著自己的女兒,心裡有苦,我得讓她有地訴。
「周嬸吆喝得滿大街都知道。」
春花親親孩的臉,問我:「這孩子,你日後打算怎麼辦?」
我搬起石頭壓住缸,等著鍋裡出豆腐。
怎麼辦?
不知道。
我五歲S了爹,十歲沒了娘,上無兄姐,下無弟妹。
浮草一般的人,從來不敢想日後。
「要不?」
春花咬咬牙,鼓足勇氣朝我開口:「你給我?」
她豎起三根指:「我保證對她好,當親女兒一般待。」
我心口一突,遲疑了。
「好不好?」
春花一字一句說得懇切:「你還未出嫁,養個孩兒算個啥?」
「我家有肥豬,不愁她長肉。」
「好妹妹,求你可憐我。」
4
孩子到底被抱走。
大黃氣得衝我汪汪叫。
我推著磨,不知自己對與錯。
春花嫁了人,有個孩子名正言順,日後也不會被人議論。
可我卻不同。
把圓滾滾的豆子放進磨孔,我頭一回失了神。
大黃還在叫。
我難受,它也跟著躁。
「別叫!」
我彎下腰,對它說:「孩跟著春花嫂和大奎哥,比跟著咱倆好。」
我嘆口氣,想起孩軟乎乎的小手小腳。
「我做不了她娘,你當不了她母,不能害了孩。」
大黃聽懂了,它低下頭,嗚嗚地叫著,不知是傷心要不回孩,還是它一條狗做不了孩的母親。
我推著車子去了集,不是我自誇,方圓百裡,豆腐人家無其數,但唯我做的豆腐最細膩,香氣四溢,聞著就讓人唇齒生香。
可今日,人不同。
叔嬸個個問我的孩。
我低著頭,隻想安安生生賣豆腐。
「好阿迎,買你豆腐聽個趣,女娃娃,她打哪來?」
「做豆腐活計苦,養個女娃多費錢?」
我手不抖,心不亂,悠悠抬起秤與砣。
「再多嘴,三文的豆腐我加五分!」
「誰先來?」
人人都乖乖閉上了嘴。
等到太陽落山,我摸著黑牽著黃,挨到家門口才發現春花早就等在外。
「孩!」
我跑上前,接過她懷裡的孩。
「咋回事?」
我問她。
春花低著頭,邊說邊落淚:「婆婆不許我和大奎養,她說我還年輕,日後定能生,何苦非養個不知來歷的孩。」
大黃汪汪叫。
「對不住迎妹妹。」
春花抹把眼淚:「這孩子我還給你,我先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不知該說些啥。
「孩。」我摸摸懷中人的小腦瓜,「咱不怕。」
「從今以後我當你娘。」
大黃樂得直跳腳。
懷裡的孩兒直蹬腿。
「娘給你起個名。」
秋風卷動著門上的福字,哗哗作響。
「就叫福,小名小福兒,大名何秋福。」
秋是娘撿到你的日子。
福是娘對你日後的期盼。
眼睛被風吹起了淚。
從今以後,咱們一家都有福。
5
有了小福兒,我覺得日子也有了生氣。
早起做豆腐,我和大黃的力氣像是用也用不完。
做完豆腐我們就去走街串巷擺攤子,我推著車,帶著豆腐和小福兒,大黃跟在身後,搖搖晃晃像老爺。
街坊剛開始還議論,說我養個丫頭不是事。
出了力還壞了名聲,不如早早丟出去。
每每他們這樣說,肥壯的大黃就追著他們一路叫。
漸漸地,再沒人敢多嘴。
小福兒跟著我風吹日曬,本應是吃盡了苦,但一碗碗豆漿喂下去,一塊塊嫩豆腐吃下去後,她卻被養得日漸白胖。
別人買豆腐,她小小的手就抓住銅板,生怕人家忘給錢。
然後再轉過身,小臉朝向我,咿咿呀呀地說:「錢。」
阿翠姨打趣我:「阿迎,你哪是養了個閨女,這分明是錢匣子,一分一釐都丟不掉!」
小福兒揮著手,眯著眼睛咯咯笑。
「這孩子,打小愛笑。」
阿翠姨捧起她的臉親一口:「眉間還帶著一枚紅胎記,果然是個福娃娃。」
就連平日看人不順眼的周嬸,在看見小福兒時也忍不住彎了唇。
「好孩子,真是個好孩子。」
「當初一見她我就知道這孩子乖巧又聰明。」
大黃龇牙:「汪!」
她買了豆腐卻不肯走,非要小福兒對她笑幾聲才肯離開。
十幾裡路過完,豆腐也被賣得一幹二淨。
我推著車子,帶著吃得飽飽的小福兒,歡歡樂樂往回走。
地上的影子悠悠長,樹影輕輕搖。
「娘!」
八個半月的小福兒脆生生喊了我一聲。
「娘!」
小福兒又喊,她回頭彎著眼睛對我笑:「娘!」
我一聲聲地應著。
冬去春來,我的小福兒也長大了。
6
小福兒五歲時,靠賣豆腐攢了一筆錢,我在鎮上租了個攤位,免了來去折騰的麻煩。
大黃漸漸上了年紀,不愛動彈。
每每我擺攤賣豆腐,它就乖乖地躺在一旁,充當小福兒的小凳子。
「娘。」
小福兒拿著手中的小人書,看我有了空闲,便來纏著我:「娘,我的那枚簪子呢?」
我將大塊的豆腐切整齊,一塊塊碼在蓋子上。
接著隨口應她:「娘給你收著呢。」
小福兒「哦」了一聲,又嗒嗒嗒跑去看書去了。
「娘,簪子是你給我買的嗎?」
我數著銅板,不敢分神。
小福兒還想問什麼,剛跑到我跟前,就見攤位前來了一位騎馬的貴公子。
我連忙將銅板藏在掌心,靜靜打量著眼前人。
他衣著錦袍,頭戴冠玉,氣質非凡。
不像平常來買豆腐的客人。
但又看他直直地停在我的攤前,便試探性地開口:「公子可要買塊豆腐?」
來人翻身下馬,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禮:「屬下見過娘娘!」
我一怔,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陛下苦尋娘娘和公主多年,還請娘娘帶公主隨屬下回宮。」
「什麼?」
我驚得銅板都散了一地,連連擺手:「你定是認錯人了,我家世代賣豆腐,我可不是什麼娘娘。」
話音剛落,一旁的小福兒就拉住我的裙擺,她糯聲糯氣地對著我說:「娘,可我真的是公主呀。」
7
我一把捂住小福兒的嘴。
什麼公主娘娘,那分明是話本裡才有的人物。
「小孩子不懂。」
我訕訕笑著:「順口玩笑的話,貴人莫怪。」
貴公子拱拱手,溫聲探問:「娘娘,您真的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麼?
貴公子款步上前,從懷中拿出一幅畫像:「陛下畫中的人,與您可是一模一樣。」
我瞧一眼,慌了神。
千面的荷花萬面的柳,世間怎會有如此相似的人?
可我生在甜水村,長在荷花巷,十九歲之前從未出過遠門,又怎會是他口中的娘娘?
見我躊躇,小福兒眼巴巴地抓住我的手:「娘,我餓了,咱們家去好不好?」
那貴公子還欲上前,睡醒的大黃嗷嗷直起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