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不要被悶熱的天氣,陌生的音調,日復一日的流水線淹沒。
媽媽去環衛公司上班了。
為了方便,她在縣城租了個破舊的小平房。
我們倆打掃了一天,找書報亭的老板低價買了點舊報紙,把髒汙的牆壁貼起來。
我永遠記得那個午後,媽媽細細低語。
「要買衣架子,臉盆……」她溫柔看我一眼,「還剩的錢給你買一支冰淇淋。」
我們穿著拖鞋,完成了採購。
我買了一個「光頭爺爺」的甜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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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一塊五。
我吃一大口,媽媽吃一小口。
烏雲在天際翻滾,暴雨將至。
一場大雨後,萬物會煥發新的生機。
正如我和媽媽。
屬於我們的新生活,在滾滾的雷聲裡揭開了。
環衛工可以辛苦,也可以輕松。
每天五點左右就要起,趕在各家商鋪開門前,進行一次清掃。
中途便是維持。
到了晚上九十點,再收一次夜工就可以。
很多人偷奸耍滑,早上掃掃夜裡掃掃,中間就隨便對付。
但媽媽不會。
她嚴格按照公司規定,將自己負責的街道,每兩個小時就從頭到尾打掃一次。
有時人家店門口髒了,媽媽也會額外多幫人掃掃。
跟很多其他工人一樣,她也會撿紙盒子、礦泉水瓶這些存起來賣。
這些都是稱重的。
其他人會往紙盒上噴水,增加重量多賣錢。
媽媽不會。
她總是曬得幹幹的,也從不往鐵皮盒裡塞泥巴。
同行罵她蠢,她就笑笑不說話。
那時我其實不太能理解她。
如今再想,貧窮的她在那樣的環境下,抵制住多賺幾塊錢的誘惑,堅守自己的原則,是一件多麼值得欽佩的事。
也正是這樣的她,一直在影響著我。
我從偏僻的山村,走到了熱鬧的縣城。
我從初中的雞頭,變成了高中的鳳尾。
入學的摸底考,我考了班級倒數第十。
拿到成績單,我的天都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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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媽媽比較淡定:「急麼子,還有三年。」
「媽媽相信你一定可以追上來。」
我第一次對自己產生懷疑:「要是我考不上大學怎麼辦?」
「考不上又怎麼樣?又不要人命!」媽媽溫柔地笑了,「隻要你認認真真學了努力了就可以,媽媽不會怪你。」
我鼻子一下就酸了。
我雖然沒有好爸爸,可我真的有世上最好最好的媽媽。
媽媽說得對。
還有三年,還來得及。
我很快就發現,自己摸底考為何會差。
因為很多縣裡的同學在暑假時依舊提前學過高一的課程。
但我沒有。
我沉下心來,開始追趕進度。
一中老師的教學水平,比初中強多了。
他們講課的速度也快很多,我花了點時間才適應節奏。
老師們對差生和優等生態度還是有區別的。
對那些名列前茅的,都是笑眯眯的。
對我們這種吊車尾,冷冷淡淡的。
同桌因此不敢去問。
我也發憷,可疑問越積越多,我的成績一定會越來越差。
於是我厚著臉皮,抓住一次次機會問。
問老師,問同學,甚至有一次在操場,我還問過一個高二的尖子生。
其實,老師們都歡迎好學的學生。
大部分的優等生,也樂於幫人解疑答惑。
早上五點,媽媽起床去掃地時,我也跟著醒來。
清晨的街道空氣清新又安靜,隻有媽媽的掃把跟地面接觸發出的沙沙聲,仿佛動人的樂曲。
我在這樣的伴奏裡記單詞,效果極好。
晚上十點,夜風裡已經有了秋意。
路燈將媽媽的影子拉得很長,每看一眼,都能緩解我的疲憊。
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空心的木偶。
正在被一點點,一點點地塞滿。
知識,就像是一個個砝碼。
讓我的生命,開始有了重量。
很快,期中考來了。
我拿著成績單,沿著長街奔跑去找媽媽。
她用力擦去手上的髒汙和汗水,展開成績單。
班級三十五,年級三百六。
媽媽將各科的分數念了一遍,音調都哽了:「不錯,比上次進步了很多,我就知道你一定行。」
縣城裡開了一家華萊士,裡面吃的是洋氣的漢堡、烤雞翅這些。
作為慶祝,媽媽想帶我去:「你同學都吃過吧,你也去試試!」
「太貴了!」
「我們就吃這一次,知道是個什麼玩意是個什麼味就行。」
進店之前,媽媽還仔仔細細理了理衣服,唯恐衣冠不整。
其實沒我想象中那麼貴。
那天正好搞活動。
我們花十五塊買了三個漢堡一杯可樂,坐在落地玻璃窗前,一邊聊天一邊吃。
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是小嬸帶著金寶。
店門口招牌的漢堡十分誘人,金寶挪不動道,往地上一躺,一邊打滾一邊幹嚎,鬧著要吃。
街上人來人往,大家都盯著看。
小嬸臉紅得像猴屁股,對著金寶一頓打。
結果金寶哭得更厲害了。
小嬸被圍觀人指指點點,眼神四下躲閃,於是跟坐在玻璃窗裡捧著漢堡的我們來了個對視。
這一瞬,無數的情緒湧上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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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嫉妒是羨慕是不敢置信。
她將金寶從地上拽起來,站在店鋪門口。
幹幹淨淨的玻璃門,照出母子倆狼狽的身影。
她抬了抬腳,似乎想進來。
最後卻又縮了回去。
媽媽嘆口氣,將桌上剩下的漢堡拿起,走出去塞給了金寶。
「吃吧!」
金寶接過後一陣狼吞虎咽。
小嬸訕訕笑著:「嫂子你現在日子過得挺好,這洋餐廳也吃得起了。」
「不貴,你也吃得起。」媽媽溫和笑了笑,「我跟田建家離婚了,以後不要叫我嫂子了。」
是不貴。
可對於很多鄉下人來說,他們缺的不是這區區十來塊錢,而是挺直腰杆,坦然踏入這窗明幾淨餐廳的勇氣。
小嬸還想攀談,媽媽截斷話題:「我還要去上班,下次有空再聊。」
金寶已經幾口把漢堡都吃完了,嚷嚷著:「媽媽,我還要!」
身後傳來小嬸的訓斥:「你是爛馬桶,吃不夠的嗎?」
「吃吃吃,就知道吃!」
張姨也在縣裡工作了。
她跟人合伙開了一個課後輔導機構。
媽媽去裡面做了兼職保潔。
每天等學生下課後,花上一個小時把教室打掃一下。
一個月給媽媽一百五十塊。
又掃街又撿垃圾又兼職,媽媽休息時間少得可憐。
可她很開心。
眼睛亮晶晶的。
「我現在一個月零零碎碎加起來,能賺九百多,以前想都不敢想。」
她還是那個節儉的媽媽。
剩菜剩飯從不倒,留著第二天吃。
涼鞋穿爛了,就用火鉗把塑料皮燙燙修一修。
洗衣服的水,永遠都留著衝廁所。
可她又是大方的媽媽。
舍得給我買十幾塊錢一本的輔導書,給我買一箱箱純牛奶,在各季為我添上一身新衣。
我的期中成績,張姨也看到了。
她問我:「各科都很均衡,你以後學文還是學理,想清楚了嗎?」
「我想學理科,比較好就業。」
「我給你一個建議,人的精力有限,如果你決定要學理科,從現在開始,你就重點放在語數外數理化上,政治歷史地理,選擇性放棄……」
把理科的知識點扎牢,高二下期文理分科後,我就能爆發。
但如此也有缺點,前期我的成績一定是中下遊,必須得忍受住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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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決定按照張姨說的去做。
除了上課以外,我幾乎不在文科課程上花時間。
我隻要保證統考能及格就行。
我把重心都放在了理科課程上。
誠如張姨所料,之後的考試,我的排名一直徘徊在中下遊。
可我自己偷偷算過。
如果隻論理科成績,我能排進班級前十。
但村裡的人不這麼想。
隔壁村也有念一中的,每次考試學校都貼紅榜,打聽一下就知道我是什麼成績。
老太婆嘖嘖:
「還以為多厲害呢,就她年級三四百名的成績,二本都考不上吧!」
小嬸笑裡藏刀:「甜甜,要不你還是別讀了,別浪費你媽的錢。」
我懟她們:
「多少比金寶聰明點,聽說他讀了一學期學前班,連一到一百都數不清?」
老太婆臉色紅紅又白白:「金寶是大器晚成,你懂個屁。」
我再給她來一刀:
「對了,我爸又給你添一個帶把的孫沒?」
老太婆臉色更難看了:「王寡婦那個臭婆娘,徹底絕經了!」
結婚時,王寡婦還隻是有絕經徵兆。
如今五個月過去,據說她一次也沒來過。
老太婆二孫夢破裂,越發慣著金寶。
王寡婦可沒我媽那麼好拿捏。
她逼著我爸去做小工,賺的錢全自己把著,一分也不給老太婆。
老太婆七竅生煙,婆媳倆三天兩頭幹架。
幾個月不見,老太婆像是老了幾歲。
頭發白了一圈。
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爆竹聲聲,我和媽媽受老支書邀請,一起在他家過的年。
十點多回到家,發現爸爸在門口徘徊。
媽媽喝了兩杯啤酒,臉色坨紅。
她穿著我給她挑的酒紅外套,以前胡亂扎的頭發披散下來。
年三十晚上的燈光發黃,在她臉上打出一圈光暈。
爸爸一時有些看呆了。
「大過年的,你們去哪裡了?」
媽媽問:「你有事嗎?」
他從兜裡摸出二十塊:「甜甜,爸爸給你壓歲錢。」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鮮豔的百元鈔:「不用了,有媽媽給的就夠了。」
大年初一媽媽就回去掃街了。
這天發生了一件大事,她撿到了一個黑色皮包,裡面有很多銀行卡、身份證和護照,還有兩萬塊的現金。
兩萬塊在那時是一筆大錢。
媽媽等了一天沒等到失主,就把皮包交到了警察局。
後來失主找上門,千恩萬謝。
錢對他來說是小事,證件丟了一一補辦很麻煩。
媽媽不肯接受感謝費,於是王伯伯就給她提供了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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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他年邁的媽媽當住家保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