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柏辰向來主意正,說話間他便套起了安全繩。
隊伍裡的阿荻心有所感。她回過頭,看見餘柏辰掛著繩索要下崖,頓時眼皮猛跳,著急地喊:“你是要下去嗎?”
餘柏辰回頭笑笑,安撫道:“別擔心,我很厲害的。”
等阿荻跑過去時,餘柏辰已經利索地滑著繩索下去了。
懸崖下有霧,身影很快就變得模糊不清,上面的人隻能通過無人機查看情況。
眾人的注意力都在無人機上,沒人注意到阿荻的雙眼逐漸放空,露出沉鬱的黑色,似乎在緩慢與大山融合。
她的思維像線一樣,以立足點為起滲入泥土,透過霧障尋找到餘柏辰。
此時的男人正抓著繩索,時急時緩地速降,很快便來到墜落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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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亮趴在樹枝上,昏了過去。
餘柏辰探過他的脈搏,發現體徵基本平穩。
隨後,他給二人穿著連接衣,當卡扣啪一聲合上時,一百四十多斤的重量像轟然倒塌的山,壓得餘柏辰在空中墜下一截。
他把綁帶拉緊幾分,靠近巖壁開始徒手攀爬。高負荷運動令他肌肉爆炸,產生強烈的酸脹感。
意外是猝不及防的。
正當餘柏辰快要摸到鋼索時,一股巨大的拉扯力將他整個人往後掀,一根安全繩脫離了他的右手。
身後的男人竟然醒了,還發出陣陣慘叫。
“不要S我,別推我下去。救命,救命!”
周亮雖然醒了,但意識是混亂的。無論餘柏辰跟他如何解釋,他都聽不見,隻知道拼命掙扎呼救。他掙扎間打掉防風鏡,彈開的碎石迸進餘柏辰的右眼。
一瞬間,餘柏辰眼裡血紅一片。
見此情景,懸崖上炸開了鍋。好幾名隊員眼見不對,紛紛奔向懸崖邊,被唐波出聲喝止,他最終還是點了小張下崖。
此時,阿荻仿佛入定,眼眸裡黑沉一片,細長如絲的纖維,從身體軀幹裡肆意向外蔓延,融入她腳下的這座大山。
山的血肉是泥土。
纖維在大山的血肉裡,不斷地深入、拉長,最終在深處匯聚得無比粗壯的,它們放肆著,叫囂著,轟然衝破峭壁巖石,像鞭子一般狠狠抽出去。
餘柏辰的視野模糊,他察覺到一道凌厲的風從耳邊經過,緊隨其後的是“啪”的一聲脆響。隨後,被打暈的周亮終於安靜下來。
纖維慢慢纏上餘柏辰的手腕,把他向峭壁的方向拖拽,直到他牢牢抓住了安全繩,纖維體才緩緩滑開,再一次滲入巖壁的縫隙,回歸到阿荻的身體之中。
餘柏辰抓著繩索一鼓作氣,很快便重新爬到鋼索位置。
懸崖上,阿荻猛然睜眼,拔腿跑向滑輪組,在眾目睽睽之下按動了起吊機的開關。
伴隨著吱吱嘎嘎的聲響,兩人被緩緩拉了上來。
唐波不可置信,“你小子行啊!怎麼做到的。”
隊員們一臉欽佩,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說話。
餘柏辰把周亮交給唐波,連裝備都沒來得及脫,就扒拉開人群去找阿荻。
阿荻在懸崖邊吹了半天風,從裡到外都是冰的,頭發絲上蒙了一層被凍湿的白霧。
餘柏辰拿毛巾給她擦了擦,低下頭輕聲問:“剛才使用異能有沒有脫力?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他一直記著阿荻在泗縣脫力受傷的事,心中耿耿於懷。
阿荻有點感動,她原以為他會問,有沒有人發現她使用異能。
餘柏辰見她不出聲,便從口袋裡摸出一粒大白兔。
糖紙被揉得幾乎脫開了,露出一小截透明的糯米紙。他把糖塞進她手心,“我手髒,你自己剝開吃。”
05
阿荻愣愣地盯著餘柏辰的手。
粗粗的老繭被磨爛了皮,髒汙混在血肉裡面,虎口皮膚皲裂,冒著血絲。但最嚴重的,還是他的右眼,整個兒血紅一片。
唐波和救援指揮部聯系上,對方說會派來直升機來接傷員。
結束通信,唐波伸手招著餘柏辰,“你來,我讓人給你檢查傷口。”
餘柏辰正要過去,袖子卻被阿荻輕輕拉住,他眯著右眼,用左眼仔細觀察她的神情,輕聲問道:“你怎麼了?”
阿荻揚起臉,問:“當時在蒼吉山救我時,也受了傷嗎?”
那時的她對旁人的傷痛,根本無暇顧及,但如今回想,感覺就變了很多,想起他當初受的傷,隻覺得心髒一陣陣抽痛。
餘柏辰先是一愣,隨即又輕笑出聲。
此時,他也顧不上手髒不髒,抬起來便揉弄著女孩的頭發,坦率地說:“救你的確受過傷,但它們早就好了。我不知道這一輩子能救多少人?又有幾人能讓我覺得救得值。但救下你,我覺得值。”
不僅覺得值,他還覺得慶幸。
慶幸那時的自己沒有膽怯,也沒有顧慮,而是選擇毅然決然地下到了崖底,將奄奄一息的阿荻背出了深淵。
老天不愛賭徒,唯獨給了他一次贏的機會。
隊員幫餘柏辰檢查了眼傷,貼上了幹淨紗布。餘柏辰的視野暗了一半。他不自在地扭著脖子,用左眼去找樹下吃奶糖的女孩身影。
唐波在一旁擰開消毒水,直接倒下來。
消毒水流過傷口帶來刺痛感,餘柏辰抿著嘴不說話。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越是疼的時候,越是不肯出聲。”
餘柏辰用毛巾草草地擦著手,混著血水的液體緩緩滲入泥土。
不遠處,阿荻嘴裡包裹著奶糖,安靜地坐在樹下。
人人都以為她在閉目養神,卻無人知曉,細若發絲的纖維正透著泥土草木的脈絡,在深入這座沉默的大山。
突然間,她睜開眼,攤開右手掌心。無數透明的纖維正爭先恐後地回歸身體,將一件東西拖拽進她手裡。
阿荻看了一眼,神情一言難盡。
那是被人撕開的病人手帶,上面寫著醫院、床號和病人姓名。
她剛要把手帶扔了,心髒突然劇烈收縮,下一秒,雙眼仿佛透過密集的灌木和葉脈,看見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湖面之下,似乎是一團濃鬱的陰影。
思維“啪”地一下斷開,阿荻出聲大喊:“阿辰!”
餘柏辰彈起身,快步走了過來,沉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阿荻仰起頭,悄聲說:“向南找最近的湖,湖底有人。”
聞言,餘柏辰的眼瞳一縮。
湖底怎麼會有人呢?
恐怕是屍體。
輝光隊負責的救援區域裡並沒有水路,但餘柏辰看過完整地圖,他記得向南的方向有湖,而且那個區域目前沒有安排搜救隊。
很快,餘柏辰心中便有了決斷。
他和唐波說要帶阿荻先下山,轉身便帶著她去了南方湖。
章北並不知道阿荻的離去,他正全神貫注地看著無人機之前的視頻,聽著周亮歇斯底裡地叫聲,眼神逐漸陰沉下來。
大約半小時後,兩人來到了南方湖附近的開闊地。
阿荻站在一棵參天大樹,眼神疑惑地拿出病人手帶,說道:“纖維體應該是在樹下找到這樣東西的。”
餘柏辰接過手帶查看,發現上面寫著:“南縣第二人民醫院,303間5號床。”病人姓名被撕壞了,隻能看見有個字的右邊旁是“餘”。
南縣第二人民醫院,是一家精神病醫院。
餘柏辰正要拿手機拍照,卻見阿荻臉色大變,伸手將他用力推開。
他在地上打了個滾,還來不及回頭,就聽見耳邊響起野獸的咆哮,巨大的陰影籠罩住他。
06
阿荻撕心裂肺地喊道:“阿辰!躲開!”
餘柏辰完全依靠身體本能,連續翻滾以躲避野獸的攻擊。
此時他已經看清,攻擊他的是一隻中等體積的灰熊,如此近的距離,讓他清晰地看見灰熊嘴角的涎水,以及森白利齒上的血肉。
“阿荻,往樹上逃。”餘柏辰大吼道,他掏出電擊槍對準灰熊的眼睛,電流開到最大功率。
灰熊憤怒地咆哮著,巨掌用力拍下。
餘柏辰向一側躲避,尖利的指甲劃開他結實的衝鋒衣,在他手臂上刮開一道十多公分的傷口。
幸好傷口很淺,隻有血絲冒出。
但這點血腥味,足以令一頭飢餓的野獸興奮起來。
餘柏辰又用了兩次電擊槍,灰熊雖然憤怒,但仍謹慎地退後幾步。他趁機掏出登山包裡的攀巖繩,將爪鉤扔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樹杈。
“阿辰!動作快一點。”
阿荻趴在不遠處的樹上,她用纖維體不斷地幹擾著灰熊,幫餘柏辰爭取時間。後者雙手緊扣樹皮,動作迅速地向上攀爬,終於在灰熊衝過來之前,爬上了樹冠。
兩人氣喘籲籲,隔著一段距離面面相覷。
樹下的灰熊異常憤怒,它揮動鋒利的爪子瘋狂地拍打著樹幹,餘柏辰選中的樹並不粗壯,被重擊幾下後,底部傳來咔嚓的斷裂聲。
見狀,餘柏辰心中已經做好了最壞打算,他深深地看向阿荻一眼,把電擊槍橫在前面,掏出軍用匕首。他沉了一口氣,對阿荻交代道:“野獸如果在進食,就暫時不會追捕獵物。”
聞言,阿荻的腦子仿佛炸開一般,她不可置信,脫口而出:“阿辰,你在說什麼!”
餘柏辰咬著牙,繼續說道:“阿荻,我知道你跑起來很快,你對山靈萬物非常熟悉,我不怕你一個人困在這座山裡。我知道的,你能走出去。”
“阿辰……”
“你向山下走,讓唐波給我阿爺帶句話,就說我妹妹長大後,會替我給他老人家養老。”他頓了頓,聲音幹澀又艱難地說:“如果你願意,可以一直住在我家,住一輩子都行。如果不願意,那就算了。”
餘柏辰說話時,阿荻的眼淚像珠子般,一串串往下掉,她用力地抓住樹幹的枝葉,拼命地搖著頭,帶著哭腔喊著:“不行,阿辰,你不能這樣安排,我不許!”
野獸的咆哮聲和女孩的哭泣聲夾雜在一起。
伴隨著一聲“咔嚓”聲,那棵樹再也承受不住攻擊,轟然倒塌。
阿荻的瞳孔劇烈收縮,眼眸一瞬間變成極致濃鬱的黑。
無數根異化纖維體從體裡砰然炸出,四周的空氣為之一蕩,纖維體像利箭般貫穿灰熊。它慘叫著掙扎,灰色皮毛上全是瘆人的血。
纖維體貫穿灰熊後,眨眼間形成巨大的蛛網,泛著妖冶的血光,在空氣中發出嗡嗡轟鳴聲。蛛網拖拽著灰熊遠離餘柏辰,又在它憤怒驚恐的嚎叫中,將它徹底掀翻。
空地上揚起一片塵土,阿荻的臉白得近乎透明,黑沉沉的眼眸失焦般看向餘柏辰,口中喃喃道:“我不許你S,我不許啊……”
餘柏辰神情焦急地衝到樹上,想要查看阿荻的情況。
他知道女孩的異能再次失控了,因為異化體並沒有回收,仍在她的體外張牙舞爪。阿荻明顯失智了,隻剩下生存本能和希望他活下去的執念。
就在他快要靠近阿荻時,女孩體外的異體化仿佛應激一般狠狠地抽向他。因為異化體的動作,灰熊感受到極度疼痛,竟然失控暴走,朝向山林深處發足狂奔。
糾纏在二者之間的纖維體被瞬間扯緊。餘柏辰隻來得及碰到阿荻的手指,她就像風箏一般被扯了出去,瞬間消失在密林中。
07
餘柏辰穿梭在灌木樹叢間,熱汗順著額角流進受傷的右眼,帶來強烈的刺痛感。他咬著牙,用力按壓著右眼,伸手撥開擋路的樹枝。
普通人不可能追上發狂奔跑的熊。
而阿荻在異能失控後也未必能做到自救。
他眼下唯一能做的,是依據多年的救援經驗,通過碎布、劃痕或被壓倒的草叢這些蛛絲馬跡,來判斷灰熊牽扯阿荻前行的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餘柏辰終於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灰熊。它靠在樹下,張大嘴巴粗喘,森白的尖牙外露,血流了一地。
它附近有一處陡峭山坡,坡下是密不見底的樹叢。
餘柏辰當機立斷地沿著山坡滑行,在他落地的瞬間,終於看見倒在地上的阿荻。
餘柏辰疾步上前,將阿荻抱進懷裡。
女孩的身體很冷,臉白得很沒一絲血色,她的雙眼緊閉,連呼吸都細微得幾乎沒有。
餘柏辰冷臉看向纏向手腕的纖維體,呵斥道:“還不回去!”
那些異化纖維體仿佛能聽懂般,陸陸續續地縮回到阿荻的皮膚之下,形成詭異的花紋。隨後,花紋逐漸淡化,女孩的臉色恢復紅潤,呼吸也漸漸重了起來。
阿荻緩緩睜開眼睛,黑沉的眼眸淡化,露出原本的底色。
“阿辰,你找到我了呀。”
雖然失控又失智,但阿荻還有些渾渾噩噩的記憶,記得自己被灰熊拖拽著在林中奔跑。她似乎受了很多傷,身體的每個地方都在流血,在疼痛,但她也知道,那些傷會消失不見,不會有人知道。
正想著,額頭突然落下一抹溫熱,有湿漉漉的液體順著她肌膚紋理,流進發絲裡。她聽見餘柏辰低啞的說話聲,他在問她疼不疼,問她怕不怕。
滾燙的大手撫摸過她所有受過傷的位置,那個男人在她耳邊低喃:“阿荻,我看見了,那些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