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陰沉的,院落裡的房間仿佛小小的火柴盒。
青年茫然地站在院中,他環顧四周,不理解為何又出現在這裡。此時,耳邊響起歌聲:“一、二、三,木頭人,不許說話不許動!”
歌聲是歡快的,院落裡卻空無一人。
青年覺得心中駭然,他猛然轉身向外跑。
跑過條條相似的廊道,邁過高高的門檻,終於衝出大門。
暴雨倒灌。
他滿身的衣物化為粉末,人赤條條地站在雨裡,寂靜無聲。
章北是被警車鳴笛聲驚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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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和旅館老板交談後走向自己的警官,對方嚴肅地問:“你是報案人?”
“對,我報案有人在翁山失蹤。”
01
清早,南縣就發布了翁山救援的通報。
據說,失蹤者是情侶,男性叫周亮,女性叫文麗。
兩人是前龍陵學院的學生,此次回母校參加開校儀式,和同學相約看翁山日出,但兩人卻在山中失聯。
翁山位於南縣,僅有一半是對外開放的景區,剩下的則是未開發的原生態大山。
餘柏辰趕到時,已經快十一點。
他帶了二十多名隊員,坐的是軍卡運輸車。
因為是搜山行動,所以除了正常裝備外,還帶了急救箱和無人機。
隊員陸續下車報到,阿荻墜在隊伍的後面。
她沒個正形地掛著車欄杆,一腳懸空,另一隻腳則踩著車板,伸長脖子向遠處看。
“看什麼呢?姜荻。”高大的身影罩下來,隨後便有大手從後拎住她的衣領,將她輕飄飄地提起來,又放在地上。
阿荻和姜梅在駱鎮重逢後,辦理了戶口補登,隨了姜梅的姓。
她對新名字還不太習慣,衝餘柏辰做了個鬼臉。
“那裡有人在吵架啊。”
阿荻手指著旅館方向,那地兒距離軍卡的停車位置不遠。院門停了幾輛警車和救援車,是救援隊的報到處。
此時,院子裡圍了一圈人,仿佛是有人在爭吵打鬧。
二人走近了才看清那不是單純打架,而是幾人圍毆一名青年。
被打的青年名叫章北,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個子高瘦,凸出的颧骨上架著古板的黑框眼鏡。
打架為首的魁梧男子,一拳打掉章北的眼鏡,罵罵咧咧道:“你有什麼毛病,學姓曹的戴眼鏡,不晦氣嗎?!要不你也回校當老師唄,學姓曹的搞女學生。對了,那個肚子搞大的叫什麼來著?”
一旁的人起哄:“就是文麗表妹,好像姓徐的。我記得那女的胸特別大,跑起來顛顛的。”說著便聳著肩,猥瑣大笑。
章北被按在地上,眼神中夾著憤怒,“你閉嘴!”
這時,幾名警察衝進圈子,一邊拉架一邊驅散人群。
章北的眼角烏青,鼻子下一片血糊,他梗著脖子,不肯善罷甘休地問:“他們打我是犯法的,你們警察不管嗎?”
警察壓著帽檐,訓斥道:“你沒動手嗎?你們是互毆!”
“他動手了!他先動手打鄭哥的,我們還拍視頻了。”
章北想要爭辯,卻被旅館老板一把拉住,對方小聲勸道:“你還手的時候,他們拍你了。你少說兩句吧,民不和官鬥。”
兩人都是南縣人,老板了解章北的一些情況,知道他的家境普通,高職畢業後就離家開店,在縣裡幫人維修電腦和拉網線,是個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
也是湊巧,昨天下午他在旅館接網線,遇見以前的老同學。
一行人三男兩女,主動和章北打招呼的是文麗。
老板記得文麗的打扮洋氣,眉頭裡卻是陰影,神情局促地跟章北打聽著什麼人。而章北則一直悶頭剪線,也不搭理對方。
直到周亮開口,說到龍陵學院重新開校,章北才放下了剪線鉗。
02
龍陵學院是一所民辦學校,她不屬於學歷教育。
學校主要是為了矯正青少年的叛逆行為,通過心理輔導、國學,加上軍事化管理,幫家長把叛逆子女重新變成乖孩子。
學費很昂貴,但很多人慕名而來。
大約在五年前,龍陵學院曝出老師騙奸學生的事。不久之後,網上又傳出很多學校體罰、N待學生的照片視頻。
警方很快公示出鑑定結果,證實照片和視頻屬於嫁接拼湊。
但龍陵學院的名譽還是受損,不久後便宣告關閉。
退費關校當天,許多人聚在校門口,哭求不要關校。還有人冒著雨追校長的車,那一幕被放上網,視頻火了很久。
老板知道學校要重開,便笑著迎合了幾句。
周亮聽得心情大好,便喊了章北跟他們一起看日出。
他們此次回南縣,一邊是慶祝不久後的學校重開,另一邊是為了翁山日出這個網紅打卡景點。
次日凌晨,章北跟著眾人一起出發。
路上,文麗總粘著章北,引得周亮醋意大發,兩人吵著吵著便遠離了隊伍。
後來,有人拉著章北走到隊伍前面,對方與他搭訕,“我記得你以前暗戀過咱班女生,是誰來著?是不是文麗?”
章北神情冷淡地搖頭,但那人不信,還陰陽怪氣地說:“不是最好,合唱團的女孩咱可高攀不起。”
快到山頂時,那人又問:“章北,我以前打過你嗎?”問完還笑了笑,說:“我們都長大了,當年的事算過去了吧?”
章北沒有回答,他看著陸續經過自己的人。他們都在向上走,不曾停下腳步,也不會回頭看。
他們的人生是不斷向前的,早就從過去走出來了。
跟他不一樣。
眾人看完日出,又邊玩邊等了一會兒,然後便下山了。結果回來旅館,一問才知那兩人始終沒回來。
登山旅遊原本就是臨時起意的,一行人還有各自的行程。
於是,眾人便約定先行離開,並在前臺給那兩人留了簡訊。
誰也沒有想到,等他們拖著行李箱來到大廳時,卻等來了警察。因為章北擅自做主報警二人失蹤。
一起登山卻有人失蹤,同行者有照顧失利責任,警察挨個做筆錄,所有人暫時都無法離開。
眾人記恨章北私下報警,這才有了前頭打架那事兒。
人群散開後,阿荻從地上撿起一副眼鏡。
邊框是黑色的,鏡腳折斷一隻,左眼鏡片碎成龜裂狀。
阿荻迎著光看了看,發現它是一副平光鏡。
“能把眼鏡還給我嗎?”身後有人出聲。
她回頭看見一身狼狽的章北,他正用紙巾壓著鼻血,沒被鏡片遮擋的眼睛,透出強烈的陰鬱感。
阿荻把眼鏡遞過去,鏡片卻撲簌簌掉下去,隻剩空蕩蕩的框架。
她尷尬地清清嗓子,說:“應該不是我弄壞的吧?”
“和你沒關系。”章北把眼鏡折好放回眼鏡盒。
盒子是很舊的棗紅面,右下角刻著“龍陵學院教師專用”,盒蓋上印著“曹”字。
章北伸出手跟阿荻道謝。
阿荻還從未跟人這樣握過手,正覺著有些新鮮,一瞬強烈的感知,順著兩人交握的掌心,傳遞到女孩腦海裡。
是思維共振。
阿荻眼神放空,視線裡出現灰色高大院牆。
身穿淡藍色海軍裙的少女,騎在院牆上。少女在看院外的世界,她的鞋掉了下來。
風很大,吹亂她的頭發,也擋住了她的臉。
突然間,思維斷開。
章北松開手,看向陸續進山的救援隊伍,輕聲問道:“我能跟你們的隊伍進山嗎?我想找人。”
03
“他不能跟。”餘柏辰公事公辦地說。
副隊長唐波怕餘柏辰硬邦邦的得罪人,連忙解釋:“翁山面積大,無人區有野獸。沒有受到特訓的人不建議跟著。”
“我必須親自找到她,我跟著你們就行,不需要保護。如果在山裡出事,那是老天要我S。我,我可以給你們寫保證書。”章北邊說邊從包裡翻找紙筆。
這時,一張照片輕飄飄地掉落。
那是一張集體照,裡面的人挨挨擠擠地站成四排。
學生們穿著統一校服,照片底部拉著橫幅,寫道:“今天龍陵學子,明日國之棟梁。”
阿荻撿起來還回章北,隨口問道:“這是你的畢業照嗎?”
“不是,這是家長會大合照。”
所謂家長會,就是成果展示會。校方為家長專門組織,讓他們看見孩子改過自新的樣子。家長們滿意了,才會願意繼續付費。
章北搓著照片的邊角,懇求道:“我是南縣人,對大山很熟。警察封山搜救,不準救援隊以外的人登山。我就跟在隊伍後面,絕不擅自行動。我朋友困在這裡孤立無援,她會很害怕的。
我隻想找到她,求求你們了。”
餘柏辰準備拒絕,但身旁的唐波突然扔給章北一套裝備。
“你跟緊點,別掉隊。”說完,他像是怕餘柏辰找麻煩似的,帶著隊員快速地走上登山臺階。
餘柏辰再不滿,也不會當眾質疑副隊長決定。
幾人走在隊伍末尾,阿荻問章北:“你討厭那所學校嗎?”
章北沒回答,但他說:“那不是學校,是監獄。”
外人是永遠無法想象的。
在那個地方,看言情小說是早戀,成績不好是厭學,被校園霸凌是懦弱,玩電腦是網癮。
老師有很多讓人聽話的法子。
不準吃飯、關小黑屋、電擊棍棒、放大學生間的霸凌。
灰色磚牆的院落裡,隻有陰冷恐懼和麻木絕望,但那些隻是冰山一角。乖、聽話、服從,是唯一標準,唯一生存的標準。
曾經,有人試圖推倒高高的灰牆。
但終究缺了幾分運氣。
隊伍按照指定路線前行,不久之後,到達了雲中棧道。
那是一條元代時期的棧道,原本鋪設的木橋早已損毀,隻剩山壁上的一顆顆石釘,整條棧道的長度在百米左右。
唐波讓隊員調試無人機下崖查看,果然發現崖下有人。
對方正是男性失蹤者周亮,他掛在凸出粗壯樹枝上,沒有落腳點,營救工作困難。
餘柏辰走到懸崖查看,心中計算距離和承重。
唐波建議讓體型最瘦小的隊伍下崖,被餘柏辰一句話否了。
“小張老婆這幾天預產期,他不能下。”
唐波一臉煩躁,“你也不行,你跟周亮的體重加上擔架,我們帶的安全繩無法負重。”
餘柏辰掂量著鋼絲索,說:“那我不帶擔架。”
“你在跟我開玩笑?”
“沒開玩笑。我背著周亮上來。棧道下面那排石釘上,有以前開發沒裝完的金屬環,在裡面裝鋼索,滑輪安在崖上,把我們拉上來。”
“石釘離墜落點有一大截!”
“我知道,那一段路我爬,到達鋼索我再手動掛安全鎖,你們收到信號再起吊。”
聽完,唐波頓時煩躁得要命。道理是理論,操作起來天差地別。況且周亮身高一米八,體重約七十公斤。
背上他徒手爬行,簡直在挑戰極限。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