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分鍾後,我一臉復雜地坐在警署質詢室裡,心下驚濤駭浪。
身前警員再三確認道:“隸屬人‘明佑微’?上城區那位明佑微?”
那邊嘰裡呱啦說了一通。
他掛斷通訊,搓著手對我諂媚一笑:“請問,你……您與明佑微女士的關系是?”
我關閉容貌調節器,變回原本的樣子,同時拿出另一份身份證件。
他半信半疑,誠惶誠恐:“明女士不是應該在出席——”
我睨他一眼,抱臂靠回椅背,嗤笑道:“怎麼,私人行程也需要向公眾報備嗎?”
10
近日來,各類仿生人平權事件攪得下城區人心不寧,連帶著警署每晚燈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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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接我半舊不新的仿生人,一路上聽見紛然議論。
“她不是支持人工智能保護法立法嗎,怎麼會豢養仿生人?”
“就是因為有這種人的支持,仿生人平權運動才會越鬧越大!人類為什麼要共情仿生人啊,我都加了一個月班了……”
“你們還真相信這群研究員的鬼話啊,那不過是軍用仿生人哗變後的託詞。況且研究中心內部意見根本不統一,誰知道是不是在唱紅白臉。”
“據說他們舉止親密,那她與舒閣下……”
“政治聯姻而已,舒遲暉失蹤那兩年也沒見她傷心啊。”
“噓,過來了。”
……
走完流程出來,夜色已深,周圍靜得人發慌。
地面散著幾張傳單和被撕毀的大字報,無一例外,內容全是平權運動兩派人士的制度抗議和對罵。
明佑微和舒遲暉的名字赫然在列,其間被打了一把鮮紅的大叉——《昔日伉儷政見相斥,如今又該何去何從?》
黎祁盯著新聞標題若有所思,在我匆匆刷走一架共享懸浮車後,他有些恍惚道:“原來你這麼有名嗎?”
我拉開主控門,將他搡去副駕:“你私自更改隸屬人,用了我的真名,難道半分信息都沒有查到嗎?”
“雖然這聽起來很離譜,但我沒有更改權限。”他左右找不到安全帶,退而其次去抓扶手,“‘明佑微’到底是什麼身份?”
操作面板一亮,懸浮車轟鳴而起。
速度過快,黎祁後背猝然摔上椅靠,頭發同聲音一齊凌亂地散開:“等等!車窗搖不上!”
“她是軍用仿生人研發中心前核心研究員之一,軍部特級將領舒遲暉的合法配偶。正常來算,今年該有32歲。”
“你為什麼要用他稱?還有什麼叫‘正常來算’?”他嗆了一口風,左右張望,“等一下,這個方向是銷毀廠?!”
“以後有機會給你解釋。”我將操作杆一推到底。
他指示燈一閃一閃的:“現在情況很糟糕嗎?”
“很糟糕,你可能要去垃圾山避避風頭。”我扯斷項鏈,團成團塞進他胸腔暗匣,收手時指腹沾出幾粒花種,“你不會恐高吧?”
然後在仿生人驚恐又懵然的目光中,一腳將他踹了下去。
懸浮車又兜過小半圈,尾翼被擊中,偏離航道,拖著黑煙扎向人造湖泊。
我翻出主駕,摔進電子綠化帶裡。
前方不遠處,幾架懸浮車落成半圍,有人推門下車。
如同每次從前線回來那樣,笑容燦爛,姿態張揚,衝他的伴侶張開雙臂:“佑微。”
我喉嚨一抽,偏頭吐得昏天黑地。
11
飛梭開了自動駕駛模式,正穿過上下城區耦合帶,有些顛簸。
我按著胸口,語氣冷淡:“不要頂著這張臉。”
“這麼多年都沒有脫敏。”他狀似遺憾地嘆氣,容貌變換,成了副斯文溫和的模樣,“真奇怪,明明連記憶都沒有。”
“我也很奇怪,副本又S完了嗎?辛苦這麼大陣仗來接我。”
我曾經的繼兄兼師兄——顏佑序,轉頭盯住我,仿佛看待一件極致又罕見的作品,笑容半斂,卻帶著點怨毒:“因為我珍愛你啊,佑微。”
“我可以S仿生人。”我瞥一眼車體內置槍口,帶著點警告,“你如果不想再次報廢的話,最好拖著原生身體來與我嘮家常。”
疑似“舒遲暉行蹤”的風聲瘟疫一般,由下城區迅速蔓延至上城區,記者們守在耦合港口外,閃光燈和問詢被迅速升合的車窗阻隔。
我停過幾秒,挑釁似的揚了下眉:“抱歉我忘了,你那具身體是離不開營養液的。”
他臉色徹底垮下來。
12
顏佑序照常將我軟禁在別墅裡。
下城區少了個不起眼的明薇薇,上城區代表“明佑微”的擬態仿生人依舊在外活躍。
不過近來,人工智能革命愈演愈烈,軍方逐漸無暇他顧,連帶著研究中心的大半項目被緊急叫停,顏佑序焦頭爛額。
我一邊策劃著逃跑,一邊找了個器皿,學著黎祁的樣子在底部敲出個洞,刻上花種品名,挖了點花園房的基培土,把半S不活的種子埋了進去。
一個多月後,嫩芽終於頂破土層那晚,我正謹慎放倒四層的家佣時,聽見樓底傳來激烈的打鬥聲。
我趁亂從側梯下去,在二樓轉角與不速之客迎頭相遇。
“明薇薇女士,晚上好。”黎祁抹了一把面頰的血,視線從我臉上移到手臂——那裡金屬層未褪——指示燈亂閃間不確定道,“你也是……仿生人嗎?”
“現在是談論這個的時候嗎?”我心下訝異又混亂,繞過他往外走,“你來救我?”
他索性拍滅指示燈,慢半拍道:“嗯哼。”
“那你倒是動啊,”我回頭吼,“這立體警報聲很好聽嗎?”
他眨巴眼睛:“可我左腿掉了。”
“……”
我在門廳翻找到了那隻傷痕累累的左腿,腦子裡猝不及防閃過顏佑序的話。
——“對了,這次能找到你,多虧了那隻仿生人。”
“明薇薇,”我猝然抬頭,黎祁趴在護欄上朗聲問,“那邊有盆薔薇,我能帶走嗎?”
13
我們跑上大街,黎祁隨手撬了輛懸浮車,航線設好後,我與他異口同聲道。
“他們為什麼抓你?”
“你為什麼來救我?”
車體升空,他搖上車窗,語氣雀躍,態度坦誠:“因為‘確認及保護隸屬人安全’是核心指令之一。”
底下隱隱傳來槍聲,我可有可無一點頭,心裡泛上些說不出的異樣:“可是明佑——”
爆炸聲陡然轟斷我的話。
距離有些近,車體在聲浪中發出共鳴,甚至震裂了風擋。
“什麼情況?”我捂著耳朵,邊喊邊向下望,城區內不知出了什麼亂子,地面有人奔走,形色倉皇。
懸浮車繞出住宅區,視野開闊間,有濃煙直衝天際——那是研究中心的方向。
“我出發的時候,聽見酒吧老板說,他們要行動什麼的。”
空中秩序失衡,交通燈毫無反應,黎祁索性連入車體中控。
我擰眉看向他。
仿生人窘迫地摸摸鼻尖:“很遺憾,我雖然能爬出垃圾山,混出銷毀廠,但是摸不進港口,隻能尋求一點小小的幫助。”
我盯著他的右胸腔——作戰服被激光束燎燒開,肌膚破裂,橫流的機體液下,是鈦白的機械骨骼——“你的類人系統到底是哪一代的?”
顏佑序的人窮追不舍,有光束彈直衝尾翼,車體在空中急旋過大弧,堪堪躲過。
光束彈擊中無辜車輛,空中頓時亂作一團,有人在喊:“是反動軍!是人類叛徒和仿生人的反動軍!他們打過來了!”
鬧哄哄的,黎祁駕駛間隙看我一眼:“什麼?”
“我說……”我在那雙綠眼睛中敗下陣來,“之前的問題,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我們的逃亡路線有些長,旅途無聊,”另一道光束彈在附近炸開,左翼故障,風擋徹底報廢,仿生人傾身護住我,再抬頭時,笑容帶著安撫意味,“你可以都說一遍。”
我口吻平靜,心跳怦然:“假話是,十年婚變,理念不合,男方拒絕籤字。”
他坐回主駕,扒拉過頭發間的碎玻璃:“嗯哼。”
“真話是,”我端詳著他的表情,餘光後視鏡裡,有幾枚光束彈織成網逼近,“追捕出逃的特殊實驗體。”
他手腕一頓:“實驗體?”
“KC2329,”我的聲音掩在巨大的車體損壞聲中,“明佑微已經S了。”
仿生人睜大的瞳孔間,映出懸浮車分崩的殘骸,短暫的滯空時間裡,他猛地反應過來,伸手將我拉進懷裡,同時右手變成小型炮管,直接轟掉了一輛追捕車。
我撞上去,右耳貼上暗匣的位置,形變的左手碰到發熱的金屬肋骨,定啷一聲,同他平穩的心跳聲一齊傳入耳道。
“三年前,她被確診為卡普格拉妄想症,七個月後,病情惡化,她在家中自裁。”我回抱住他,我們在風聲中急速下墜,光束彈緊追而來,“研究院啟動‘擬態項目’,而我,據說是最接近她的擬態仿生人。”
14
我們以人類的形態砸進商貿大廈裡,旁人驚叫四散,又在發現我時遲疑地圍攏過來。
“明佑微?”
“不到一年,軍用仿生人再次集體哗變,你們研究院到底在幹什麼!”
“……”
黎祁在半空中為擋攻擊,左臂粉碎性骨折,現下單手護著我,情緒有些不穩。
我遮掩住他肋骨,從他懷裡抬起頭來,露出張與明佑微截然不同的、屬於明薇薇的臉,神情慌亂且疑惑。
人群又三三兩兩地散開。
我們低著頭,匆匆離開中庭,借著琳琅店鋪穿行,確定無人跟蹤後,停在了某間服裝店裡,稍作休整。
我處理著小腿的傷口。
黎祁盯著我動作,冷不丁問:“你查過自己的義體改造程度嗎?”
“查這個做什麼?”
“擬態仿生人的機體液是紅色的?”他蹲在我面前。
“這是人造血液。講道理,公眾人物意外流出藍血是會引發騷亂的。”我很慎重地轉了個方向,“你要是再敢直接舔舐分析我的血液,我真的會揍你。”
“說得像上次沒揍一樣。”他跟著我慢慢轉圈,“你的記憶是全的嗎?”
我搖頭:“發現得太遲,大腦損傷,無法百分百提取並上傳意識。”
他皺眉。
“我不記得關於‘舒遲暉’的很多事。”
他沉默過一陣子,喃喃道:“我記得這個項目有違倫理人權,當年被叫停了。”
我眄他一眼:“你記得?”
“我的意思是,我的資料庫裡。所以不喜甜是明佑微的設定之一?”
“不,這是我的瑕疵之一。你在審犯人嗎?”
他抬眼諦視我:“那這位犯人,你不覺得你的口供和現存物證有些矛盾嗎?”
“比如?”
“比如血液中攜帶的生物信息,你要怎麼解釋我根據明佑微的生物信息找到了你?”
“那你要怎麼解釋,顏——舒遲暉根據你的行動軌跡找到了我?”
他眉頭皺得更緊了,卻不是副厭煩的模樣,相反無辜和委屈渾然天成:“我根本就不認識那幫人!”
我張了張嘴,試衣間突然從內敞開。
“兩位,情況如此嚴峻,你們卻還在內讧。”是一隻外表體徵明顯的仿生人,它往旁邊一讓,露出其後黑黢黢的口子,“人類真是情緒不穩定。”
我想反駁什麼,黎祁二話沒說,扛起我就跳了進去。
15
城區徹底亂了,地面和空中線路受限,我們隻能轉至地下甬道。
板頂大概四米高,周遭石壁潮湿,藓類植物一團一團的,發出微弱的熒光。
空氣不通,軍靴急速奔過地面的聲音不斷回蕩又重疊,夾著遠處的水滴聲,噠噠噠噠,擾得我心悸。
“我們能不能選擇一個稍微體面些的逃亡路線。”黎祁的肩骨硌著我的胃部,“我要吐了。”
“擬態仿生人都這麼嬌氣嗎?”
陽光偶爾透過地漏灑下來,上下都是奔逃的身影,我看著跳動的光斑有些暈:“是的,比如身體部位變成武器這種事,我無能為力。”
話音剛落,身前的板頂被轟然掀開,鋼筋與氣浪之下,他急剎不及,緊切之中,隻好把我往安全的方向一抡。
形變疊架的雙手充作緩衝,我撞上甬壁,摔下來,緩過好一會兒,才昏頭轉向地爬起。
“又是你!?”我耳鳴未退,恍惚聽見地面傳來顏佑序的聲音,氣急敗壞。
“什麼哦,打不贏就挑撥離間。”灰塵揚起間,已經趴了幾人,黎祁踢飛仿合劑,卸了把槍扔過來,抽空表態,“我不認識他!”
我手腕不穩,槍口一偏,子彈擦過他肋骨,射空了。
“誰教你的槍法!?”他踹開屍體,招呼過我扎進另一條道狂奔,不忘回頭留幾記激光炮。
板頂——或者說城區地面,塌陷了一大塊,顏佑序在那頭咬牙切齒:“抓住他們!不要傷到腦部,其他地方隨意!”
黎祁大吼:“你身上是不是有追蹤器?”
不可能。
槍聲在甬道中放大、回響、疊加,我心念電轉:“在你身上!”
他罵了句髒話,太陽穴伸出探針,對著第二節脊骨扎了進去:“這種程度的自檢起碼要90分鍾。”
“你的確該更新了。”
他將我腦袋往下一按,光束擦過他手背打上甬壁,我瞬間聞見了金屬燒灼的氣味。
仿生人不滿:“說好保證大腦完整性呢。”
“不要相信研究員的鬼話,你的炮呢?”
“打空了。”他拉了我一把,“走這邊。”
“你對這裡很熟嗎?”
“如果上城區最近沒有重新規劃過地下排水系統的話。”
事實證明,仿生人還要更新一下城區基建資料。
沒路了,他指著上方狹窄的通風口示意。
我往後退:“不可以,我不能被拆分。”
他苦惱道:“那你會遊泳嗎?”
“會。”我有些崩潰,“但這裡是下水道啊!”
“明薇薇你有沒有常識,這是經過處理後的廢水。”他一把錮住我,疾退幾步,向後一仰,語氣輕快,“我保證,絕對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
“黎祁!”我在下墜中尖叫,“該S,我要拆了你!”
他悠然道:“古人雲:相煎何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