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老板淘了本舊書,說是古地球時代的情詩合集。
這人情緒飽滿,抑揚頓挫地念到:“頭顱若不滾到愛人腳下,便是肩上的負擔。”
繼而神色誇張地八卦:“這很符合你與黎祁,是吧?”
“很遺憾。”我堪比對浪漫過敏的AI,“我把他腦袋踢出去的時候,叫得像隻抽風的警報器。”
01
我是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撿到黎祁的。
街心屏正在播報某區域仿生人平權運動的最新鎮壓消息,警示似的,混在悶雷裡,聲音傳得很遠。
路燈亮得稀稀拉拉的,在雨夜裡輪廓發毛,昏昧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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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裹緊風衣,被身後若隱若現的腳步聲追著,匆忙穿過逼仄的巷道。
這裡牆面被畫滿了各式詭異塗鴉、極端抗議、狗屁不通的自由宣言。昨日又被劣質紅油漆潑掉了半拉,其中“研究中心”四個字在暴雨裡猙獰化開,液體淌下來,流到垃圾桶蓋上,又被貓尾掃開。
那味道提神醒腦,我有意避遠,傘沿刺啦刮過牆磚,與新聞中的槍聲遙遙疊合。
與此同時,刨食的野貓悽厲一叫,炸著毛躍上牆頭。
垃圾桶砰當倒地,濁物摔散間,有什麼東西滾過來,撞停在我腳邊。
我心下一怵,四肢略微發僵,屏息向下一瞥——
是一顆腦袋。
皮膚發青,脖頸大抵是被扯斷的,露出底下盤結的線路和人造血管。
我正待小心邁過,那玩意兒眼瞳突地一亮,慘綠慘綠的,睫尾還沾著蘑菇,或許是苔藓,總之它說:“晚上好女士,能幫個忙嗎?”
02
“您居然會組裝仿生人?”它太過驚訝,一嗓子吼亮了三層樓的聲控燈。
“閉嘴。”
很難說清,一名遵紀守法的下城區公民,是在怎樣的精神狀態下,在垃圾堆裡艱難找齊了一袋子七零八落的軀體元件。
現在是新歷166年7月8日,莫科時間凌晨五點整,暴雨未歇。
我坐在玄關處,與一顆來路不明的仿生人頭顱面面相覷,心緒同衣發一般黏湿難平。
在我隨手抽出一本墊桌腿的書並翻開後,它眼裡的不敢置信詭異地發展成欲言又止。
再次裝反腿部零件時,它委婉道:“您先裝右手,剩下的我自己來。”
我如釋重負,放下了那塊刻有“KC2329”機體編號的金屬踝骨。
事實證明,機械組裝這種精細活,對於仿生人也沒有簡單到哪裡去。
它把自己拼好時,我已經補了個眠,雖然睡得並不安穩。
“日安,美麗的女士。”它行了個不倫不類的紳士禮,胸腔暗匣在動作間崩開,一堆泡發的花種撒出來,又被它手忙腳亂地撿起,“萬分……抱歉,萬分欣忭,我能在銷毀廠以外的地方重獲完整。”
“不客氣,”我打了個哈欠,狀態萎靡,“現下有件事拜託你。”
“嗯哼?”
“我被人盯上了,你能負責接送我上下班嗎?”
它打量過四周,眼中數據流奔騰,大抵是在分析如此窮酸的房客有什麼值得賊惦記,面上微笑標準,音色沉磁:“榮幸之至。”
03
人工智能革命尚未興起前,在仿生人沒有覺醒自我意識和情感、隻能聽指令行事的階段,上城區發布過一份社會調查,數據顯示,超九成居民樂意用它們點綴生活。
這類產品外表上乘,言聽計從,接受個性化定制,能夠提供良好的情緒價值……
但顯然,調查結果在我身上不適用,或者說,在黎祁身上不適用。
仿生人十分好奇:“‘黎祁’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出於友好相處原則,我應該虛偽且溫柔地告訴他:“這代表我在黎明前夕,與一位高大優雅的男性仿生人不期而遇。”
但今天是我撿到他的第九天,我與他的磨合程度,比之他與零部件的磨合程度不遑多讓。
隻能用“糟糕”形容。
在頻繁掉胳膊掉腿造成場面失控後,仿生人被鎖進了酒吧雜物間。
換班時,老板端量過掛在我身上的機械顯眼包,語重心長:“薇薇啊,仿生人不算入婚變原因,你可以加點錢,換個靠譜些的。”
黎祁聞言震驚又委屈地看向我。
“謝謝,”我把他腦袋掰正,態度誠懇,“您要是加點時薪,我會考慮的。”
老板翻了個白眼,揮手趕人。
走得遠了,這仿生人開始跳腳——程序錯亂性地——並小聲辯駁:“我還是很靠譜的,我的格鬥技……”
我架著他,走得很是困難,敷衍嗯聲。
仿生人大抵沒有口幹困擾,他自我推介了一路,上樓時又繞回來了:“所以名字有含義嗎?”
“沒有。”我把他放正,準備掃虹膜開門,“隻是因為你的部分螺釘泡在豆腐裡,這輩子我都不——”
“明薇薇女士,”他活動了一下不怎麼習慣的四肢,伸手將我擋在身後,語氣正經下來,“家裡有客人,你邀請的嗎?”
04
在我逃離上城區的第九個月,我的配偶差人找到我了。
黎祁的確很能打,一對五遊刃有餘,但他弄壞了客廳的窗戶。
講道理,哪個正經的仿生人會把闖入者直接從六樓扔下去,雖然對方也是仿生人,所幸沒有染上刑事案件。
他把碎玻璃踢開:“我會把它修好的。”
我沒有精力管這茬。
這些人打碎了針對我生物基因的仿合劑,我不受控地癱軟下去,跌進大步趕來的黎祁懷裡。
“明薇薇?”仿生人似乎嚇壞了,指示燈紅藍黃綠閃了個全,最後幹巴巴道,“很遺憾,我雖然是家用型仿生人,但沒有配備性偶功能。”
“隻是某種基因病。”他身上冷冰冰的,我狠狠哆嗦了一下,“藥在臥室……”
他把我小心抱進臥房,又叮呤咣啷翻出針劑,探指撥開湿發,來尋我的頸靜脈。
仿生人對關節的把控精度欠佳,下手沒輕沒重的,疼得我罵了一聲。
“抱歉。”他又換回了機械音。
針頭抽離,我清醒過一瞬,下一秒,有什麼溫涼的東西貼上來,一觸即分。
我驚得一抖,攢足氣力反手一巴掌扇過去,厲聲喝道:“你在做什麼!?”
那仿生人腦袋又掉了,骨碌碌撞到牆,又彈回來,停在床腳。
那雙灰慘慘的綠眼睛斜對著我,無辜地眨了眨。
他狀若平常,甚至還添了一下嘴唇:“很遺憾,根據血液分析,你已經耐藥了。”
05
持續期漫長而痛苦,理智隻在極少數時回籠。
黎祁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把自己拼裝回來了,但對我的情況束手無策。
我像條離岸渴水的魚,胡亂掙扎間,皮肉被柔軟的布褶裁開,霉爛從腹腔開始,那些腥甜和汙濁,繞過骨架,自肌膚紋理析出,曝於光下,展露無疑。
仿生人曲指卡進我齒列間,無措道:“你別咬自己。”
“舒遲暉……”
“什麼?”
我含混間咬破了他的人造皮膚,機體液滑進喉管,甜中帶澀,我幹嘔了一下,他僵住了。
“舒遲暉……”我抵推出他的手指,無助又混亂地嗚咽。
仿生人停頓良久,才用床單將我束縛,笨拙地替我順背,極小聲地說了句抱歉。
06
短暫清醒時,臥室放著舒緩的輕音樂,某首鋼琴曲,演奏者水平欠佳,錯了串音節。
黎祁在念書,大抵又是從桌腳下找到的。
我哭得有些睜不開眼,喃喃道:“好吵。”
“資料庫顯示,這樣有助於人類穩定情緒。”
他黑進中控去關音響,刺啦一聲,設備估計被燒壞了。
“那你的資料庫應該更新了。”我背過身去,在被子裡蜷成一團,“KC2329,你來下城區做什麼?”
他大驚失色:“我以銷毀廠的空位保證,家裡進賊這事跟我沒關系!”
我頭昏腦漲,勉強笑了一下。
“好吧,我不是來參加平權運動的。”仿生人合上書,十分坦誠,“我隻是追著隸屬人的生物信息而來。”
我皺眉:“誰?”
“不清楚,我的底層模塊有些受損。”他話音一轉,“那你呢?之前那些人是上城區的吧,你來這裡做什麼呢?體驗生活?”
“我在找……找東西。”
窗簾厚實,光線柔和,空氣淨化設備發出輕微的嗡嗡聲。
仿合劑大抵侵蝕了腦神經,我在久違的堪稱溫馨的氛圍裡,居然向來歷不詳的仿生人吐露道:“大概半年前,我收到一則密訊,信號源不明。”
“可以通過編譯順序縮小範圍。”
“問題就出在這裡,這個順序隻有我和……我愛人知道。”
黎祁明顯搞不清楚狀況:“你是來找你先生的?既然都是找人,我可以幫你。”
“你明明是不想被銷毀。畢竟沒有人會在這麼敏感的當口,撿一隻莫名其妙的仿生人回家。”
他笑了笑:“那你為什麼把我撿回家?”
“因為眼睛。”
“啊,”仿生人發揮出貧瘠又離譜的聯想力,“很像你先生嗎?”
“不是。”痛苦卷土重來,我的理智在抽離,聲音幾不可聞,“你能區分電子花與真花嗎?”
“嗯哼。”
我開始戰慄,那句話封於嚶嚀裡,荒唐至極——我第一次在仿生人的瞳孔裡,隱約窺見人類的靈魂。
07
“明薇薇女士,日安。”
“這種時候,你可以假裝休眠,或者沒電。”
電子期表向後走了四天,終端裡堆了幾通未接。
“很遺憾,我的能源板塊——”
“我覺得你需要安裝一份優質社交插件。”我的力氣回來了,終於抡得動東西了,我找了面相對幹淨的枕頭,用力蓋上他腦袋,羞惱大吼,“現在!馬上!”
老板的短訊適時跳出來,語音條在終端解鎖狀態下自動播放——明薇薇,有空過來籤字領工資。
黎祁拉下枕頭,吐槽道:“你們的薪水發放流程可真古老。”
酒吧今日歇業,老板在調酒,聽見腳步聲頭也不抬:“那隻仿生人呢?”
“打發逛夜市去了。”
“你為什麼把它撿回家?”雪克壺哗哗作響,“它不在下城區的備案記錄裡,或許是上城區流竄過來的。”
我不想跟人剖析自己都沒搞明白的心路歷程,敲著櫃面道:“薪水。”
“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無趣。”她聳肩,扔來一枚晶體。
我把東西放進吊墜裡:“如果我被抓的話……”
“放心,組織會去營救你的。”她笑得風情萬種。
08
我從酒吧離開,行過兩條街,果不其然,身後又墜了尾巴。
消息發不出去,對方開啟了短域信號幹擾。
一刻鍾後,我被圍截了。
“晚上好,”對方一身黑西裝,行了個標準的紳士禮,“舒閣下讓我等接夫人回家。”
“你們找錯人了。”
“請夫人不要任性。”為首者打了個手勢。
我極力沉下呼吸,看準機會,迎面起式。
右手穿過昏黃的路燈光線,從指尖開始,肌膚皲裂翻折,轉瞬落成鈦白的金屬層,往上蔓延進衣袖裡。
“砰——”
距對方脖頸一寸的地方,拳頭砸上加紅的禁令鏈網——違背“禁止傷害人類”的底層指令——其上懲罰電一竄而過,我瞬間撲跪在地。
“舒閣下吩咐,盡量不要對夫人採取特殊措施。”
人聲時近時遠,有東西刺入後頸,我左耳轟鳴,視野裡像素塊亂跳,金屬化的手臂變回柔軟肌膚,身體頃刻停滯了一半。
有人鉗住我肩頸,不由分說地按往地面,土腥氣直衝鼻腔。
耳道紊亂的脈搏聲中,我捕捉到哐啷一響,那是某種金屬變形的動靜。
我要被拆掉了。
這個認知幾乎攥緊我的心髒,腦中殘活的神經一炸,我勉力掙動肩膀——桎梏居然松開了。
有人悶哼倒地,上膛聲連成一片,我狼狽抬頭,心髒不可抑地重重跳起來。
黎祁大咧咧地蹲在變形的燈杆上,穿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風衣,居高臨下,視線漠然掃過槍口,嘖聲點評道:“這可真是太失禮了。”
09
附近傳來狗吠聲,有居民探頭探腦。
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一片,黎祁將為首那人斜抡上牆,並指朝脖頸處一剁——
我啞聲阻止道:“停!”
他手掌偏了半寸,擦著那人頸皮切進牆體,偏頭問:“不能S?”
“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人類怎麼能隨便S。”我甩甩腦袋,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趄趔兩步,又被他扛上肩狂奔。
“放心,追不上的。”仿生人信誓旦旦。
“該S,有人在報警。”
話畢,沿路警報器接連炸響,磚塊陷落的咯噠聲不絕於耳,各式針對仿生人的武器從各個角度對準了我們。
我渾身寒毛一豎,反手薅住他頭發,大喊:“停下!”
他踩著警告倒計時急剎步,有激光束在腳邊射出一串深坑。
半身投影自地面升起,有警員在那邊斷續道:“兩位,我們接到電話,說有異常仿生人尋釁滋事。”
連接穩定後,那聲音頓了頓,換了種語言:“女士,你是被劫持的嗎?”
黎祁嘀咕:“什麼哦,我這麼正經的仿生人怎麼會違法亂紀。”
“你閉嘴吧,”我從他肩上滑下來,咬牙小聲道,“你的隸屬人要是和我同姓就已經謝天謝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