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質的防護殼在接觸水面的那一剎,完全落成。
16
單人制的防護殼,對於兩個人而言,空間有些擠。
光線徹底隱沒,一片黑暗中,我緊挨著他胸口,聽著對方電子心髒有序的嘀嗒聲,逐漸平靜下來。
殼體順水而下,不知漂過多久,鼠類的窸窣動靜消失,陽光重新灑下來。
防護殼離開下水道,匯進河流裡,上半部分打開,我先被推上岸。
仿生人不解:“你在憋氣嗎?其實這條路是雨水系統。”
“你閉嘴。”我身體麻了半邊,攤在石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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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搜索過一陣港口路線,突然道:“你給我的晶體是什麼?”
我有氣無力,一時又忘了學名:“你可以理解為一種補丁,新研發的,說是可以修復記憶區塊。”
“使用方法呢?”他語氣古怪。
“直接接觸,怎麼?”
他轉過身來,攤開的掌心裡躺著我的項鏈,吊墜裂開了,淌出液體,正順著皮膚層泅進去。
仿生人面露驚愕,聲音竟然有些發抖:“因為它碎掉了!”
我哀嚎一聲,活似半身不遂地撲過去:“這東西很貴的!我打了好久的白工!”
他下意識伸手接我。
兩隻手掌一合,液體溫熱,往事摧枯拉朽,頃刻席卷了我的意識。
17
新歷154年7月8日,軍部仿生人基地,模擬戰場,飛沙走石。
“檢測結束,正在匹配下一目標,請稍後。”
我的雙腿沾了些機體液,混著泥土和草莖,看上去髒兮兮的。
有身影從數據光幕裡走出來,伸手扶我,納罕道:“你也是仿生人嗎?”
我點頭——研究中心的前輩告誡我,這幾批仿生人參數有誤,對待人類不太友好,所以被誤認為同類時,最好別辯白。
他再無寒暄,直接開啟新一輪模擬,強度直逼最高級。
目標悍勇,善近戰,各參數優異,相比之下,作為搭檔的我十分拉跨。
意識被炸彈轟回模擬艙時,我聽見對方聲音冷淡,用內線反饋道:“該型號淘汰,反應力和敏捷度不夠……”
*
7月13日,病房,裝潢風格S氣沉沉的,空氣中卻浮散著我從未聞過的香氣。
“佑微,”室內通訊打開,顏佑序在那頭道,“軍部有人來看望你。之前來過好幾次,你一直沒醒。”
我略一點頭。
門沿風鈴發出脆響,有人推門而入,身姿挺拔,軍裝颯然,懷中抱著一大束花,明燦燦的。
我盯著那雙銳亮但陌生的眼睛:“您是?”
“311大隊,舒遲暉。”他些許拘謹地報過模擬日期,聲音較之在戰場時清朗許多,“抱歉,之前以為你是被送來測評的仿生人。”
“沒關系,之前也出過連接錯亂問題。隻是我體質差,昏迷時間會久一些。”我又盯著那束花,視線跟著轉到床頭櫃時,才發現水瓶裡插過一些了,現下有些發蔫,“這是什麼?”
“一種薔薇。”他稍顯局促地笑笑,“我最開始以為你的名字是草頭薇。”
我抽出一支,花瓣柔軟嬌嫩,觸之留香,莖幹——
“你在找什麼,操作面板嗎?”他看上去更尷尬了,“這是真的。”
我愣住。
他摸摸脖頸,袖口在動作間跑上去,其下金屬層黯淡:“那個,你好好休息,我先——”
“義體?”
“對,”他把右手掩在身後,“之前受過傷。”
“看上去有些舊了,需要維護嗎?”
他剛打算拒絕,我將通訊屏推過去:“研究中心機體維修部,你找我就行。”
*
12月21日,機場。
因為工作,我時常會碰見舒遲暉。
這人性格很奇妙,軍中做派強勢,熟悉後,私下卻是個散漫隨性、飛揚跳脫的性子,偶爾會有點惡劣。
而且嗜甜,我第一次知道,上城區居然有這麼多家偏甜口的餐廳。
我正想著,突然聽得幾聲槍響,接著廊道轉角的消防門被撞開,有幾人帶著傷闖進大廳。
人群哗然。
“異常仿生人襲擊!”警員緊追其後,聲音都劈了,“散開!”
它們雙手化成刀具和槍械,橫衝直撞。
人群尖叫,一片混亂中,有人猛地把我拽到櫃臺後。
對方一身便裝,竟然有心情闲聊:“出差嗎?”
“嗯。”我繃著嗓子,“什麼情況?”
“一批擬報廢軍用仿生人,出了點紕漏。”他塞給我一把手槍,“我明明在休假,還要被拉來處理爛攤子。”
這場混亂結束得不算輕松,包括舒遲暉在內數十人受傷,所幸無人傷亡。
不過他的擦傷是我造成的,子彈打偏了。
*
同日晚,機場醫務室。
他掀著衣服等我配藥處理傷口,邊隨口安撫:“沒事,過幾天就好了,你實在過意不去的話——”
我飛快在心裡過價格,試探道:“四次免費義體保養?”
他愣了一下,繼而失笑:“我是想說,我這樣子不太方便,你能幫忙照顧幾天花嗎?”
我遲疑點頭。
*
12月24日,舒遲暉家。
他教我認花,各種花名用的密文,他自己弄的編譯順序,我記得有些混。
“自己編密文是軍中人的小癖好嗎?”
“無聊的時候想的。”
“這也是薔薇嗎?”
“嗯,它們品種很多,性狀有所差異,顏色各不相同。”
我瞎比對過一番保存的往年花期影像,覺得還是明黃色的最好看。
*
155年1月7日,軍部槍械訓練室。
“你來這裡做什麼?”
“練槍。”
“自己瞎練?”他環顧一周,“教練呢?”
我沉默少頃,才回:“我資質太差,他被氣跑了。”
他笑:“那我教你吧。”
斷斷續續練過一月後,他委婉表示:“其實也不是非得練這個。”
我把一盒糕點懟他手裡:“辛苦。”
*
3月2日,仿生人研究中心,公寓。
清晨,窗戶又被敲響了。
我瞟一眼時間,走過去拉開窗簾:“這位先生,距離你的預約時間還有一小時三十六分鍾。”
“日安,美麗的女士。”他氣喘籲籲。
我不由道:“你被警衛員撵了十條街?”
他接過水:“萬分抱歉今天的行程要取消了。”
“臨時任務?你發個消息就好了。”
“不是,我要回前線。”
我挽發的手一頓。
他在晨光裡笑得很溫柔:“你能幫我照看一下花草嗎?”
他的機械管家對此一道的理論和經驗都相當豐富,根本不用我管。
這人把備用鑰匙放上窗臺:“過幾天就入春了,它們的花期能延到五月中呢。”
“這東西容易丟,你下次記得把我的虹膜信息錄進門鎖。”
“好。”
*
9月13日,有幾隻異常仿生人闖進商貿大廈,挾人質妄談訴求。
我沒跑掉,成了被劫持的倒霉蛋之一。
警方畏手畏腳,談判專家來了三撥,最後還是某支途經此地、回程復命的軍方小隊順手幹脆解決的。
我被人抱在懷裡,從三十三樓外牆順著滑索而下。
“晚上好啊。”那人面罩打開,露出張熟悉的臉。
我訝然又欣喜,抓緊了對方作戰服前襟:“你?!”
“沒想到回來之後的臨時任務能直接碰到。”他在風裡輕快道,“等會去吃飯嗎?我有點饞咕嚕肉。”
“那家店一個月前倒閉啦。”
他哀嚎。
*
9月14日,舒遲暉家。
“你讓我過來錄信息,自己怎麼焉了?”
他蜷在沙發上,哼哼唧唧:“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我表示自己很好說話:“時間還早,你可以都說一遍。”
“假話是我有點恐高,隻是反應症狀比較延遲。”
“真話呢?”
他指指桌上的藥箱:“五分鍾剛發現,家裡感冒藥過期了。”
“……我這就去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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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年4月16日,研究中心。
我刷臉出來時,正看見那人在跟警衛員掰扯:“什麼哦,您還不眼熟我嗎?”
警衛員公事公辦:“沒有預約碼,不能進。”
他厚臉皮道:“我是明研究員預備役家屬。”
另一名警衛員叉腰:“你小子別想再偷摸進去了!我們的安保系統已經全面升級了!”
我不由笑出聲。
那人瞥見我,忙揮手,喊的是早前給我取的诨名:“薇薇!”
他在警衛“這人又明目張膽搞劫持”的眼神中,風風火火將我拉上車,一路風馳電掣,終於在日暮前趕至洛達蒙湖畔。
瑰麗的火燒雲之下,一大片花圃裡種滿了金色的鬱金香。
*
7月8日,舒遲暉母校藝術樓,音樂教室。
他有些緊張:“我學了一首曲子。”
我猜到這人想幹什麼,第六節時,我先他一步道:“登記嗎?”
他哼聲點頭,手上故意彈錯了一串音節,以示對某人該次行為微妙的譴責。
我忍俊不禁。
*
蟻群不會在意兩隻工蟻的愛情,結婚申請走得很順利。
那是我最開心的幾年,雖然細究起來也沒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159年,人工智能迭代迅速,類人系統愈發成熟,更深層的社會矛盾凸顯,兩方衝突頻現。
與此同時,前線進入膠著期,為最大限度保留軍方將領資源,研究中心提出了比義體改造更為優化的方案——擬態項目。
以人類基因克隆素體,輔以機械改造。
以意識提取技術掃描大腦或直接進行腦移植,最大限度保留記憶和人格。
籌備期間,倫理協會反對激烈,加之風聲泄露造成社會小範圍恐慌而叫停。
前期工作擱置,各擬態仿生人紛紛申報銷毀。
舒遲暉的仿生人是個例外。
這人給它捏了個臉,瞳孔設為灰綠,又把隸屬人改成了“明佑微”。
“改這個做什麼?”我輸入生物信息時隨口問道。
他隻是問:“這麼久了,你能區分電子花與真花了嗎?”
我轉頭盯著他,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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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年5月17日,研究中心。
我正準備回家,助手急匆匆跑來,神情糾結,藏著點悲戚和憐憫:“老師,前線傳來消息,您愛人所在隊伍全隊失蹤了。”
我耳中嗡的一聲,面上卻很平靜,隻是回道:“知道了。”
研究中心的走廊是垢白的,走久了容易犯暈,我回到家,乍然瞥見各種敗得七七八八的花,有些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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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4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