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演奏失誤的鋼琴曲,我會親手替她完美謝幕。
清晨,天尚未亮,我已然坐在鋼琴前開始練習。
舒展雙手,我輕聲哼唱著旋律,指尖在黑白琴鍵躍動。
磕磕絆絆的音節逐漸連成曲調,當光線照亮房間時,我正彈奏著鋼琴最後一小節收尾。
門板被無聲地推開條縫,對上門縫間的眼睛時,陡然湧現的緊張情緒讓手指彈漏了音節。
爸爸傳出聲若有若無的嘆息,搶在他掩上門前,我猛地咬上舌尖,劇烈的刺痛感讓眼尾泛紅,滾落下兩顆淚珠。
淚水落在琴鍵上,透過水霧看著琴譜,我順利演奏完餘下章節。
餘光注意到爸爸尚未離開,我拿起鉛筆,在琴譜上標注下剛才彈錯的音節,刻意抬起手背抹下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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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太難過,你才剛接觸鋼琴,能彈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站在身後的爸爸輕拍我肩膀,語氣溫柔得跟昨日判若兩人。
他眼神復雜地看著我,明明眸中倒映著我的影子,卻溢滿了我讀不懂的哀傷。
「太像了。」
他自言自語般呢喃:
「她練這首鋼琴曲時,也總愛哼唱曲調,當著我的面彈錯音時,也緊張得掉過眼淚。」
「諾諾,是你想爸爸媽媽了,才特意讓她來陪我們嗎?」
「爸爸。」
我怯生生地喚道,握住他的手指承諾:
「我今天會練熟這首曲子,別對我失望好不好?」
爸爸的眼眶微微泛紅,他攬著我肩膀,輕拍脊背:
「好,我相信你,小諾最棒了,肯定能做到。」
這句妹妹前世費盡心思想換來的誇獎,隻因我的兩滴眼淚,便輕而易舉地得到。
而她通宵到凌晨練熟的曲目,換來爸爸一句淡然的反問:
「這麼簡單的鋼琴曲,你居然需要練一晚上?」
喬家夫妻不需要十全十美的孩子,他們需要的是十全十美的喬欣諾。
隻要我身上能看到喬欣諾的影子,所有微小的瑕疵都可以被忽略不計。
想念能美化故人所有的缺陷,將她變成完美無缺的神。
難怪,無論妹妹做到何種地步,都永遠無法讓父母滿意。
因為妹妹始終扮演著自己,而不是他們的亡女。
3
又一次晚宴,佣人照例準備了餐後甜品,是點綴著草莓的小蛋糕,我在孤兒院沒見過這麼精致的糕點,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那疊糕點即刻被擺放到我眼前,媽媽含笑道:
「想吃就吃。」
謝謝二字都湧到了嘴邊,身側的喬光霽卻率先開口道:
「憑什麼隻給姐姐一個吃,我也要吃!」
他動手挖走擺滿草莓的部分,挑釁般瞥我一眼。
我不動聲色地抿了口湯,推辭道:
「謝謝媽媽,但我不愛吃甜食,不如讓給光霽吃吧。」
媽媽訝異地睜大雙眼,我後怕地捏緊筷子。
喬欣諾曾在日記提起,她腸胃不好,通常不碰寒食,也不喜甜品。
怕是爸爸透露了我練琴期間的表現,媽媽才刻意試探我身上是否當真有喬欣諾的影子。
幸虧喬光霽搶先堵住了我的嘴。
「他沒說錯。」
媽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輕聲道:
「你確實很像她。」
她素來無悲無喜的嗓音變了調,就連夾菜的手都微微發抖。
「她是家中所有人緘口不提的禁詞。」
喬光霽同我耳語:
「每次提起她,媽媽總忍不住掉眼淚,久而久之,沒人再敢觸碰這道疤。」
他自嘲地扯起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
「要不我太沒用,爸媽也不會深陷過去,想方設法地收養與姐姐眉眼相似的女孩。」
「也不會連累你被拖入泥潭。」
他聲音愈發沮喪,我下意識揉了揉他的頭:
「光霽,這不是你的錯,相信我能解決一切,好不好?」
「才進門兩天,你還真擺起姐姐架子。」
喬光霽嘴上埋怨,耳根卻霎時泛起了紅。
他這副模樣總容易讓我想到妹妹,分開這麼久,不知她有沒有被許太太收養回家?
百感交集時,我唐突看到媽媽暗中拉扯下袖口。
她的小動作太過熟悉,我脫口而出:
「媽媽,你手腕受傷了嗎?我好像…」
對上媽媽驚慌的視線,我猶豫片刻,最終開口道:
「…看到了結痂的疤,媽媽,肯定很疼吧。」
「別為諾諾傷害自己,好嗎?」
語畢,我才察覺這段話有些似曾相識。
昨晚在喬欣諾的日記中,喬欣諾也曾跟媽媽進行過類似的對話。
「不希望媽媽因為我傷害自己。」
那時,年幼的她撫摸著媽媽剖腹產留下的疤痕,用稚嫩的字跡,歪歪斜斜地寫下這句話。
不過是她隨口說出的童言,卻霎時讓媽媽愣在了原地。
手中碗筷摔落在地,她卻渾然不覺。
她招手示意我來到身前,猝然將我用力抱入懷中。
我踮腳抱著她,放任她無聲地抱著我痛哭,淚水湿透了我的衣襟。
「諾諾,是你回來了對不對?你別怨媽媽好不好?媽媽再也不會松開你的手了……」
廳堂陷入S寂,我看著喬光霽擔憂的目光,輕輕搖了搖頭。
媽媽的手腕間明顯留著自殘的痕跡,我也曾嘗試過割腕,她欲蓋彌彰的動作我再熟悉不過。
我拍著她背脊,宛若前世抱著哭泣不止的許太太,柔聲說著喬欣諾未能說出口的遺言:
「媽媽,我從沒怪過你。」
4
自那場歇斯底裡的痛哭後,媽媽儼然將我當成了失而復得的小女兒。
她不再苛刻我必須彈好每首鋼琴曲,不再限制我的言行舉止,前世困S妹妹的條條框框,因一場痛哭而寬限。
我依然每晚會去喬欣諾的房間,通過翻閱日記來揣摩她的喜惡,我不想離開這個家,也絕不會越界。
不知不覺間,我習慣了清淡飲食,習慣了那張具體到分秒的時間表,甚至習慣了睡前寫半小時的日記。
從初中到高中,總愛處處同我較勁的弟弟褪去了年少的幼稚,曾經黏在我身後的小尾巴,如今都能輕易取下我踮腳也夠不到的商品了。
接受最好的教育資源,我順利考上前世相同的頂流高中,選擇了藝術類班級。
媽媽頗有微詞,她希望我能選擇藝術氛圍更高雅的學院,卻仍在我的堅持下讓步。
在這所學校,我不出所料地遇見了妹妹。
她站在辦公室仰著頭,旁邊的三個男同學身上都掛著彩,氣焰囂張的家長正不依不饒地找老師討說法。
久別重逢,妹妹舉手投足間再無孤兒院時期的怯懦,叉腰破口大罵:
「許晏,你個窩囊廢隻敢把脾氣往我媽身上發,在家動手的狠勁呢?現在你女兒被人欺負了,你就會點頭哈腰裝孫子了?」
許晏,是妹妹養父的名字。
被妹妹直呼其名,許晏臉色黑如鍋底,他咬牙切齒警告妹妹閉嘴,奈何妹妹壓根不給他留任何情面:
「你還好意思讓我閉嘴?我被欺負時你就隻顧著打牌,還攔著我媽說什麼同學間有摩擦很正常,一個巴掌拍不響。」
妹妹猛地拍在桌面上,對男同學怒目而視:
「現在夠響了吧?還敢不敢瞎造老娘黃謠了,真該撕爛你們的嘴。」
辦公室鴉雀無聲,就連原先鬧著要說法的同學家長,都被噴得狗血淋頭。
看著男同學熟悉的面孔,我忍不住想起了前世他們囂張跋扈的嘴臉。
明明是他們造黃謠在前,可爸爸卻一味要我退讓,當我忍無可忍地跟其爆發口角時,許晏來辦公室的第一句話,就是對我的怒罵:
「你個女孩居然還先動手,真不嫌丟臉,趕緊給別人道歉,免得糟蹋老子的錢給你擦屁股。」
對弱者跋扈,對強者怯弱,他骨子裡流淌著欺軟怕硬的血,永遠隻敢對我和許太太揮拳。
如今,妹妹狠狠地替我出了口惡氣。
「許桐雅,畢竟是你先動手,這件事……」
老師遲疑地推著眼鏡,正欲勸解時,我突兀開口道:
「老師,都說教書先育人。」
「省級排名第一的高中,連校園霸凌都不嚴肅處理嗎?」
「就是,他們私底下沒少羞辱我們班女生,還在班群口嗨女孩黃謠,說什麼藝術生胸大無腦,以後就是拍擦邊視頻的料。」
被當眾揭穿網絡口嗨,男同學的表情都極不自然,惱羞成怒地狡辯,妹妹直接堵S了他們的退路:
「我都有截屏保留證據,真沒種,怪不得是金針菇,敢做不敢當就不像個男人。」
這句話氣得男同學漲紅了臉,老師也堅決擺明態度:
「在網絡造黃謠可是違法行為,你們但凡有點腦子就該知道話不能亂說。」
「許桐雅動手打人確實不對,按校規停課兩天,你們造謠霸凌的事情,我會專門看監控查。」
她冷眼看著如鹌鹑般縮著脖頸的三人,不悅道:
「如果許桐雅說得屬實,學校會視情報嚴肅處理,輕則記過,重則開除。」
「對於這種性質惡劣的情況,學校絕不姑息。」
掩上辦公室門時,妹妹一路尾隨著我,挽著我胳膊鬧道:
「在喬家混得不錯嘛,正好我手頭緊,好姐姐給點闲錢花花?」
我白了她一眼,放任她掏空了錢包的鈔票,拿夠錢後,她轉而往錢包中塞入一張紙條:
「我的聯系方式,等我贏了奧數競賽,連本帶利還你。」
那張紙條除了電話號碼,還有一行小字:
「小心鍾黎昕。」
我記得,妹妹前世的遺書也提過這個名字。
在妹妹鋼琴演出失誤,心情深陷低谷時,鍾黎昕成為了她生命中的救贖,將她拉出泥濘。
鍾黎昕也是財閥家族的犧牲品,同病相憐讓他們間的感情迅速升溫。
之後,意識到自己是替代品的妹妹,選擇奔向與鍾黎昕的第二個家。
事與願違,她再一次在騙局中被撞得粉身碎骨。
鍾黎昕拍攝下了他們的第一夜,並將視頻發送給喬家,勒索上百萬的彩禮。
曾經傾慕的枕邊人,成了壓S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走投無路的妹妹吞藥自S。
我眯起眼,看著桌面鍾黎昕贈送的奶茶,毫不猶豫地丟進垃圾桶。
髒得要命。
5
我被街邊混混堵住了。
他們面目猙獰地將我堵在牆角,猥瑣的視線盯著我胸口。
很稀奇的體驗,通常我都有私家車接送。
他們能準確無誤地挑中我搭車回家的時機,想必背後有僱主特意囑咐。
「小妹妹,別走得那麼緊嘛,要不留下陪哥哥們玩玩?」
男人緊抓著我手腕不放,嘴裡的煙味燻得我反胃。
「不用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腕,面無表情地一腳踹中他下顎。
基礎的防身術,我還是會兩招的。
「我對垃圾過敏,別拿你的髒手碰我。」
混混猝不及防,舌頭被咬得滲出血,疼得龇牙咧嘴。
包圍我的混混都變了臉色,其中一人將手探入口袋,看架勢藏著刀。
我不假思索轉身想跑,卻聽遠處傳來一聲呵斥:
「你們在幹什麼?!手舉起來。」
警察來得迅速,越發印證了我心底的猜測。
怕是有人特意安排了這場圍堵,隻為挑準時機英雄救美。
正沉思時,唐突有人攬住我腰肢。
「憶諾,你沒事吧?我……」
他話沒說完,我本能抬起胳膊,肘擊在他胸口。
我素來排斥近距離接觸,連喬光霽手賤都免不了挨打,更何況是陌生人。
身後人疼得悶哼,瞬間捂著肚子彎下腰,我轉過身,來者果真是鍾黎昕。
他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呼吸都急促了幾分,我故作歉意地伸出手道:
「抱歉,我太緊張了,下意識就動手了,你沒事吧?」
我眨了眨眼,拖長語調喚他名字:
「黎昕。」
這聲喚得曖昧,鍾黎昕勉強揚起嘴角,強撐著擺手:
「沒事,我在路上看到有人尾隨你,就趕緊報了警,我看他們對你動手動腳的,你沒受傷吧?」
他眼底一片深情,擔憂地握著我手腕,我手腕掙扎時被蹭破了皮,他見狀執意要送我去醫院。
正推辭時,鍾黎昕握著我的手被人抓住,我甚至聽到他指骨被捏出聲脆響。
「麻煩有什麼話滾遠點說,別隨便動手動腳。」
喬光霽拖拽的力度大得讓鍾黎昕踉跄兩步,鍾黎昕不快地抽回手,蹙眉道:
「她不喜歡我自然會放手,輪不到你來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