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陸尋徹曾送過禮,想讓武師多加照顧。
但武師刀尖一挑,將東西拋了回去:「什麼男子女子,我這裡都是兵蛋子,不須搞特殊!」
一個月轉瞬即逝。
箭矢擦過大刀,穩穩刺入軟甲時,武師欣慰地拍著肩膀,宣布我出師了。
那一刻,養父慈愛的臉浮現,滿目贊揚。
心裡壘起的高牆轟然倒塌,淚水如斷線的珠玉滾落一地。
小時候,我常坐門前,雙手撐著臉,看捕快們捉拿逃犯,懲惡揚善,隻覺威風極了。
養父知曉後,便耐心地教我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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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嘲笑我小小女子,白日做夢,他卻笑著摸我的頭:「阿蠻,隻要夠強,規則自是能變。」
寥寥數語在我心中埋下種子。
如今,發了芽。
正式報到那日。
同僚瞥見我,紛紛變了臉色,忙不迭地躲閃開,生怕分組時會被賴上。
府尹隻好抓阄。
被抽中的那人,煩躁地撓著絡腮胡,愁得臉都皺成團了。
「娘的,做任務已經夠苦了,竟然還要當老媽子!」
邊上一個瘦竹竿,挑了兩下下巴,笑得促狹:「嘿,你小子豔福不淺啊!這孤男寡女的,一起出行,指不定得發生點什麼呢?
「那些山匪那麼兇,這小娘皮還不得嚇得直往懷裡鑽?」
令人反胃的哄笑聲響起。
我停下打磨的動作,握著箭頭對著陽光查看,手腕翻轉,寒光閃過,絡腮胡手中的大刀瞬間斷裂。
輕輕拂掉肩頭落雪。
「再有下次,我的箭可就不會偏了。」
這些日子,陸尋徹也沒闲著。
他與明珠公主的風流韻事傳遍京城。
為她引溫泉水綻放一池塘白蓮,為她修建一座用來登高賞月的明珠閣,還親手做的九十九盞孔明燈,在生辰那日放飛,祈願與她共白頭。
他愛得轟轟烈烈,大張旗鼓,令無數女子豔羨。
「如今還難過嗎?」
武師負手走到身後。
他心思缜密,早已將我和陸尋徹的事猜了個七七八八,我沒有回頭,繼續提筆寫後日去領縣的抓捕文書:「都過去那麼久了,早就不難過了。」
神色如常,隻微顫的筆尖出賣了我。
怎會不難過呢?
它不是六天、六個月,而是六年,是從幼時到及笄,密密編織成整場青春,從朝夕相處到抵S纏綿的六年。當他抽身離去時,我隻覺渾身血肉被硬生生撕裂開。
抽筋斷骨,靈魂覆滅地痛。
還記得有一年病重,陸尋徹為替我買藥,急得偷賣了唯一能證明身份的玉佩。我知曉後,心上陣陣揪疼:「沒了玉佩,不怕再也找不到家人嗎?」
午後的光斑跳躍在微微顫抖的長睫上。
他緊扣著我的手:「阿蠻,我已經有家人了,其他的能不能找到都不重要了。」
夜鶯啼泣,月涼如水。
記憶在無所防備的夜晚肆意妄為。
寒意順著腳心侵蝕脊骨,我僵躺在床上,每次呼吸都宛如鈍刀子割裂肺腑。
我被回憶困住。
猛然驚醒,抬手狠狠抽了自己兩巴掌:「別犯賤,不許再想!」
翻身下床,月下舞箭,不過半炷香,思緒得以平復。
難忘又如何?
時間總會治愈一切。
我不知疲倦地接任務,讓自己忙碌起來,沒有一絲空闲感傷。
被同僚嘲笑比那些要賺錢娶媳婦的還拼命。
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半年時光眨眼而過。
我早已獨當一面,處理過大大小小數十起抓捕,名聲大噪。
人人都道京中有位鐵娘子,手起刀落,斬惡徒於刀下,還太平於世間。武師喜得漲紅了臉,逢人就說教過我。
如今,無人再敢輕視我。
就在我縱馬奔襲,幾乎不會主動憶起陸尋徹時。
他卻帶著一身血氣闖了進來。
10
「阿蠻,救我。」
我下意識後退兩步。
陸尋徹重摔在地,滿眼錯愕:「怎麼,才多久不見,就把我忘了?」
聽說明珠公主知曉他曾與我議過婚事,嫌他自甘下賤,當場賞賜了浸透鹽水的二十軍鞭。
以他瘦弱的身軀來說,能撿回一條命就算幸運了。
顫巍巍地扯住我的衣擺。
「阿蠻,我後悔了。
「她怎會如此刁蠻,不像你……」
是啊,不像我那麼傻,隻是勾勾手指,就將自己的一切呈上。
我深吸一口氣。
扯出衣擺,抬腿從他身旁繞過。
陸尋徹急了,撐起身子,大喊:「不就是當初為了公主拋下你嗎?你去大街上看看,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我堂堂世子,能接受你這樣的鄉野女子,已經夠仁至義盡了!
「日日與男人廝混,真不要臉!別以為被稱作鐵娘子有什麼了不起,那都是虛名,背地裡指不定嘲笑你放蕩!」
手下意識摸上腰間刀柄。
還沒來得及抽刀,眼前飛過一顆石子,正中擊中陸尋徹,令他當場暈厥。
扭頭望去,隻抓住一片青綠袍角。
「頭,這人你認識?」
如今我已升任捕頭,見我一直盯著陸尋徹,手下試探問道。
「不認識。」
揮揮手,命人將他丟到侯府門外。
聽說他醒後怨族親擾亂姻緣,又被老侯爺狠狠抽打一番,逼他負荊請罪,與明珠公主重修舊好。
他不肯吃藥,要挾陸家同意納我為妾。
老侯爺見傷勢越拖越重,急得團團轉,無奈之下,隻得答應。
隻是派人來提親時。
被我拒絕了。
11
年底,完成任務返京,收到明珠公主的生辰宴邀約。
主座上。
公主摟著陸尋徹的胳膊,那模樣看著真真是恩愛,仿佛之前大打出手之事並不存在般。
滿座賓朋無不誇贊二人佳偶天成。
「世子俊俏,屬實招惹了不少姑娘,可是都不配與我相較。」
那高傲的嗓音飄飄搖搖,突然停在我的方向:「你說對吧,阿蠻?」
迎著無數看好戲的目光,我緩緩起身:「公主天人之姿,世子驚才絕豔,天生一對,他人豈能相較?」
她冷嗤一聲,還想說些什麼,卻被酒盞傾翻聲打斷。
循聲望去。
陸尋徹垂下眼眸,看不清神色,隻是臉色陰沉得可怕。
席間,有眼力見者挑釁道:「宋捕頭,在下有一事不明。
「女子力氣身形皆不如男子,為何你的晉升速度遠超其他同僚呢?
「怕不是走了後門吧?」
哄笑聲沸水般響起。
不少人紛紛請明珠公主主持公道,仿佛輿論的擁護者越多,就越能證明論點有理似的。
正思索該如何應對,頂上卻傳來低低笑聲。
12
「又不是第一次了。」
陸尋徹向後倚靠著,手肘撐在靠背上,笑得散漫:「她從前能為錢爬老頭的床,如今能做上等人,又怎會放棄機會?」
一字一句如青玉相叩,震出腦海中陳舊的記憶。
那時,陸尋徹為護我,被流痞砍斷了手,需要很多銀兩醫治。我急得焦頭爛額之際,碰巧有富商願意高價買下我做妾。
離開那夜,不知他從何處知曉,踉跄著從床跳下,鞋也忘了穿,竟赤腳追著馬車跑了二裡地。「阿蠻,我是個男人,」我被他緊緊桎梏在懷,溫熱的眼淚沾湿後頸,「我就算是S也不要你糟蹋自己。」
那夜的月影幢幢,在心湖投下層層暗影。
所幸遇上好心的遊醫,他的手才沒留下後遺症。
如今再看,什麼好心遊醫,不過是他飛鴿傳書,從皇城裡喚來的太醫。
隻有我傻傻地。
以為是上天垂憐,當即感激涕零地跪在地上,將頭磕得「砰砰」響。
「聽說世子流落鄉野時,曾被宋捕頭救下。孤男寡女共處多年,就沒發生點什麼?」
戲謔聲越發響亮:「那怎麼可能?我們世子貌比潘安,哪個女子忍得住?隻怕小捕頭第一天就自薦枕席了。
「就不知是不是頗有些野味呢?」
酒意上頭,越說越大膽。
陸尋徹長臂一展,搭上明珠的肩。
「鄉野村婦罷了,」他懶懶地掀起眼皮,「有如此珠玉在前,為何還要擇魚目做寶?」
「各位若是喜歡,可以自行取走。」
語氣高高在上,權當我是個附屬物,一個可隨意轉手送人的玩意。
下一瞬,酒盞懟到唇邊。
有人躍躍欲試:「宋小姐,既然世子都發話了,就跟了我吧,哥哥我能保你衣食無憂。打打SS有何意思?女子就該在家安安穩穩地繡花……」
隻是得意之色還沒完全綻放,就被我砸碎瓷碗打斷。
碎片擦過咽喉,鮮血直流。
「放肆!」
公主拍桌而起。
「抱歉,」我俯身作揖,「你知道的,小女子慣會走後門,技藝不精,這才不小心脫了手。」
13
「你說謊!誰人不知你準頭極好,能力超群,怎會拿不穩一個碗!」
明珠公主不依不饒。
我掩唇,佯作受寵若驚:「哦?原來公主如此認可我的能力。
「既如此,剛才說我走後門的,豈不都是要與公主為敵?」
周遭頓時寂靜無言。
隱隱聽見咬牙切齒的聲音,卻無人敢發作。
公主沒討到好,氣得臉頰漲紅,幾次想要撕破臉,都被陸尋徹牢牢拉住。
身旁傳來青玉般的笑聲。
「諸位若心有不服,與其背後嚼人口舌,不如當眾與宋捕頭比試比試。」
一個青衣男子朝我懶散舉杯。
風拂過柳梢,在他唇角勾起淡淡笑意。
話音剛落,有幾個不怕S的漢子站起身來,看向我的眼神滿是輕蔑。
畢竟在他們眼中,女人都是嬌嬌弱弱的,怕是連長劍都舉不起來,又怎能在拳腳功夫上有所成就?
我挑起桌上銀筷,在指尖旋轉。
在第一個人衝來時,手腕一彈,將銀筷射了出去。
他不屑的神態瞬間僵硬。
銀筷沾了血,直挺挺地定在樹幹上,「嗡嗡」作響。
我趁機閃身過去,招招直逼命門,兩三下就將人全打趴下。
一時間,殘陽如血,星星點點撒在地上。
席間安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看向我的目光已不是戲謔。
而是恐懼。
還有......
「宋捕頭真是年少英才啊,在下佩服佩服。」
贊美之詞如海浪襲來。
餘光瞥見明珠早已氣得咬牙。
而她身後,陸尋徹呆愣在原地,隻一雙眼從灰燼中升起星光。
尋了個理由離席。
卻沒想到。
轉過長廊,走到盡頭,竟會在路上撞見陸尋徹。
14
「阿蠻,」他如獲至寶,「我竟不知你身手這般好,真是個天才!」
我側身躲過。
指尖滑過臂上密密麻麻的傷,不由得冷嗤一聲,哪有什麼天才,不過是比常人更努力幾分罷了。
他步步緊逼:「你今日一展英姿,襯得其餘貴女都失了顏色。
「早知你能有今日成就,我當初便無須聽從父母安排,害我們錯過這麼久。」
陸尋徹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