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著看他,問。
「季舒砚,離開磨合鎮之前,你承諾過什麼?」
那一晚,我們並立在鍛刀堂的後山之巔,漫天群星都見證了季舒砚對我起的誓。
季舒砚盯住我,眼神和那一夜一般篤定。
「我季舒砚此生絕不負你,若我背叛——」
他緩緩起身,撈起我緊握著刀的手,用刀尖抵住自己的胸口。
「若我背叛,你可以隨時取我性命,我絕不閃躲。」
他輕輕向前一步,刀尖鋒銳無比,刺破了他前襟的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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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林霜兒從無夫妻之實,但到底是我辜負了你,念秋,能S在你手裡,舒砚甘之如飴。」
我緊緊盯著他,冷笑出聲。
「誰說我問她了?」
季舒砚眨了眨眼睛,沉默著又向我欺近一步。
刀尖刺破了他胸口的皮膚,血滲透而出,在他前襟洇出了血暈。
「嘶......」
我輕嘶一聲,慌忙抽刀。
就這麼一撤手,季舒砚又向前一步,將我緊緊擁進了懷裡。
他胸膛熱燙,一雙手臂猶如鐵鑄,任我怎麼使勁兒也無法掙脫。
「季舒砚!你放開我!」
我梗著脖子,貼著他的面門衝他吼。
卻被季舒砚用額抵住了腦門,輕晃了晃。
「念秋,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這是他以前常有的耍賴動作,透著幾分撒嬌的意味。
他的呼吸熱熱地噴灑在我臉上。
他長睫微垂,幾乎要和我的交纏在一起。
他的手臂越箍越緊,聲音暗啞又輕慢。
「我真的......好想你。」
他說。
我被他緊緊嵌在懷中。
我的胸膛緊貼著他的。
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聲,正和我的一起。
砰砰!
砰砰!
又快,又激烈。
有什麼東西熱烘烘的,順著狂跳不止的心髒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徹底失了掙扎的力氣。
唇齒相交時,我的思緒近乎完全混沌。
僅存的一絲清明在問自己:原本,我是來幹什麼的呢?
是了。
我來是想問問他,為何要查秋家舊案。
師兄一路探查,發現暗中助他的人,行跡消失在季府後街。
除了季舒砚,我想不到旁的人。
我從不怕他會害我。
隻是擔心。
擔心那樁血流成河的舊案裡,有他父輩的手筆。
擔心我和他之間,隔著一道名為血海深仇的天塹。
11
沒過幾日,錦和郡主與季尚書夫妻不睦的事情,便已傳遍京城。
「聽說那季尚書每天躲她像躲瘟疫,碰都不讓她碰!」
「誰說的,那可是郡主!季尚書每天被她強逼著幹那事兒,可憐著呢!」
「你們都說錯了!是那季尚書對郡主有意,郡主卻還心掛外男,兩個人才有了龃龉!」
鋪子裡好容易得了闲,我找了家茶館吃茶。
一壺茶還沒飲盡,季舒砚和林霜兒的故事我已聽了三個版本。
當真沒意思。
我一口喝幹,撂了茶盞,看著它在桌面上骨碌碌轉了三四圈。
又有一人接了話茬。
「我今日得了消息,錦和郡主在陛下面前狀告季舒砚輕慢薄待,陛下怒斥季舒砚,罰他閉府三日,好好陪陪錦和郡主。」
他冷笑一聲,語氣奚落。
「可憐郡主一片冰心,殊不知那季舒砚,根本就是個不能人道的廢物!」
「噗!」
我剛續上一杯新茶,隻喝進一口。
聞聲立時噴了出來。
渾身的皮肉仿佛又親歷了那晚,陡然酸痛起來。
季舒砚能不能人道,誰還能比我更清楚?
我偏頭望向那滿臉不忿的年輕男子。
這人後半句拈酸掐醋毀季舒砚名聲,前半句倒似言之有物。
這皇帝老兒可真是闲出屁了!
不哀民生之多艱,反而惦記著管臣子家事?
「這話有趣,我竟不知,我與兄臺何時曾坦誠相待過?你竟連此等私隱都知曉?」
一道聲音,在我身後的座廂內響起。
不是季舒砚又是誰!
我懵然瞪大了雙眼,茶杯遞在嘴邊愣是忘了往裡送。
卻聽見一道嬌媚聲音緊隨其後。
「我和舒砚的床帏之事,什麼時候輪到你們這些賤民說三道四?也不怕禍從口出,人頭不保?」
竟是......林霜兒?
此話一出,偌大茶樓近幾十人,瞬間鳥獸四散。
我緊緊捏著茶杯,連呼吸都滯住了。
季舒砚的聲音又起,略帶慍怒。
「你是郡主,食邑於民,在外不該如此跋扈。」
林霜兒被不輕不重地教訓一句,竟也不惱,隻柔柔道了聲:
「夫君教訓的是。」
第二日,關於季舒砚和林霜兒的傳聞又轉了風向。
據傳二人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如膠似漆,濃情蜜意。
我恨恨一錘,錘壞了剛鍛好型的軟劍坯。
12
師兄留給我的暗衛很得力。
不出三日,我便收了最新情報,稱季舒砚已在林霜兒引薦下,與定國公的幾個秘屬有了交集。
同時,他還給我送來一支臘封竹筒。
「將軍走前曾囑咐我,由竹筒通傳的信件,必須要姑娘親啟!」
師兄有自己的情報通傳渠道,我早已知曉。
可這個竹筒......分明就是曾經我與遠在京城的季舒砚往來傳信時使用的封筒!
我憋著氣,將竹筒丟出去三米遠。
半晌後又悻悻拾回,用刀撬開蠟封,取出卷成卷的信箋。
上面果真是季舒砚的字跡。
隻有三個字。
【夢魂丹】
我渾身的血液驟然一冷。
這東西不算日常,服用者食後會深陷幻夢,百般順從,斷服後會忘記服藥期間發生的所有事情。
通常被用於倌館妓院,是老鸨子用來調教手裡的「嫩貨」的。
竟被他拿來下給了林霜兒?
所以是林霜兒自認為與季舒砚床笫和睦,才對他千依百順?
這倒也......沒什麼不妥。
所有的疑心都有了解釋,這一晚我終於睡了個好覺。
不曾想第二日,天塌了。
——師兄率領的部隊在南盛吃了敗仗。
定國公的擁趸和秘屬幾乎群起而攻之,稱師兄沒有領軍之能,實屬廢物,不配為將,理應將師兄就地處決。
朝堂之上自有能明辨是非的官員,紛紛替師兄上書求情。
「小的懷疑,是將軍在調查過程中暴露了行跡。」
暗衛憂心忡忡。
我擦著刀,點頭。
「若我們不主動出擊,此次師兄怕是會兇多吉少。」
暗衛誤以為我要S人滅口,聲音脆冷。
「將軍說過,不許姑娘踏足虎狼窩,讓小的去吧!」
我搖搖頭,繼續慢條斯理拭著刀。
「不S人。」
師父說過讓我勿生S念,我可沒敢忘。
但是師父沒說,不能咬人。
於是,第二日,京城裡到處都是鬼熱鬧。
兵部王大人不僅熱衷狎妓,還在家中豢養娈童,實屬私德有虧,不配為官,理應閹割沉塘,以儆效尤!
吏部趙大人縱子S妻,填房的第二位夫人竟也短短時日內暴斃身亡,實屬草菅人命,不配為官,理應S人償命,子債父償!
戶部蔣大人私收賄銀,搜刮民脂民膏,實屬朝廷蠹蟲貪婪碩鼠,不配為官,理應抄家滅族,斬首示眾!
......
但凡和定國公站在同一陣營,全部被扒了個底掉。
小道消息通過茶館說書、布告欄貼文、隨街派發的手抄短報迅速傳播發酵,花樣繁多,怎麼抓也抓不完。
全民激憤,苦主迭出,每天都有人告御狀。
皇帝陛下貶完這個貶那個,忙得不可開交。
一時之間林黨人人自危,竟真的沒人再有精力彈劾師兄。
隻是忙壞了季舒砚。
【足有十日未能回府,如墜地獄,已不識人間。】
我憋著笑,將暗衛新送來的竹筒信箋看了又看。
13
師兄返京述職後,第一時間來找我。
他受了傷,胳膊吊著腿瘸著,還要拿我尋開心。
「小師妹不得了哦,文武雙全啊!」
我笑中帶淚,給了他兩拳。
師兄正色,眸色幽深。
「念白,這次出徵,我拿到了切實的證據,可以證明當初秋將軍與敵國私通的信件屬偽造,真正與敵國暗通款曲的,是林震海。」
「他與秋將軍自幼相識,摩了秋將軍的字跡,易容偽裝秋將軍身份與敵將互通,環環緊扣,讓秋將軍無從辯駁,隻能認栽。」
人性遠比真相醜惡,全是罪惡。
我怔怔地盯著師兄。
「這種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
師兄笑了。
「南盛正處於三子奪嫡階段,二皇子與我談了筆交易,我敗他勝,他便幫我——」
我悚然一驚!
「你不要命了?這不是主動送把柄給林震海嗎!?你這樣......風險太大了!」
師兄又笑。
「林震海自身難保,哪還顧得上我。再說,我假意吃敗仗,助二皇子獲得太子之位,與我朝而言,是好事。」
他挑挑眉,貼近我耳邊。
「二皇子是個斷袖,還是下面的那個,他是萬不會有子嗣的。」
我又驚,想問你怎麼知道?
卻見師兄食指一豎。
「噓,秘密,不許問。」
第二日,我便知道了,師兄說林震海自身難保是什麼意思。
季舒砚,在朝堂上翻起了巨浪。
——他上奏了一份考據詳實的奏章,當堂狀告嶽父定國公林震海冤S忠良冒領功勳,指鹿為馬顛倒黑白,草菅人命目無王法等樁樁件件數十條罪證!
呈上堂的證據中,師兄帶回來的隻佔一半,其餘一半大抵都是季舒砚自己的功勞。
他傲立朝堂之上,自稱原姓舒,名砚。
舒家慘遭林震海滅門,僅是因為舒老將軍曾教過一個得意學生,名為秋程野。
秋程野,正是我父親名諱。
林震海曾與我父親一同拜在舒老將軍門下,奈何舒老將軍對外卻從不承認曾教過他。
在由他主導的秋家滅門案之後,舒老將軍對他徹底深痛惡絕,暗中著人查證父親被冤真相。
於是,林震海一不做二不休,將舒家也滅了門。
而舒砚,因是不得寵的妾室所生,自小養在莊子上無人曉識,幸免遇難。
一時之間朝野震動!
林震海見證據俱全,竟然沒有喊冤,沉默地認了罪。
皇帝罕見地在早朝之上動了刑,當場命人將林震海脫下朝冠褪去朝服,責百杖!
天子遲來的震怒亦是雷霆萬鈞,定罪、下獄、抄家、斬首。
不過短短五日,煊赫的定國公府徹底成了空城。
夏日的雷雨倏忽而來,將所有的罪孽都衝刷了個幹淨。
師兄嘖嘖感嘆。
「狗皇帝,這次動作還挺快。」
我冷笑出聲。
「若不迅速決斷,自有人會質疑當年秋家舊案屬天子失察,他如今不過是竭力挽尊罷了。」
師兄又問。
「如今秋家已平反,你為何不去領回自己身份?高低能給你封個郡主當當。」
我仰頭望天。
看到雲層正在逐漸散去,陽光逐絲逐縷傾瀉而下。
「比起做貪享民脂民膏的米蟲,我更願意憑手藝吃飯,做鍛刀師就挺好的,我心裡自在。」
14
此案牽連廣泛, 皇帝任命季舒砚負責主審, 大理寺卿協審。
我本以為季舒砚會派人來傳我去刑部,不曾想, 一次都沒有。
書信、消息, 皆無。
無就無吧。
這件案子辦完, 季舒砚怕是從此便要平步青雲了。
日後定有大好前程。
我將鋪子留給了何路,受了他深深一拜,便當全了我們這一段師徒緣分。
沒有向季舒砚辭行,我獨自回了磨合鎮。
每天陪在師父身邊,繼續為鄉親們鍛菜刀柴刀, 逍遙自在。
突有一日,門外來了不速之客。
「敢問秋姑娘, 可否為在下親手鍛一把刀?」
我緩緩抬頭望過去。
季舒砚逆著光站在鍛唐門口,又換回了那身粗布麻衣。
他眉眼含笑,脈脈深情。
腰間挎著的, 可不就是傲雪凌霜刀!
百兩金啊!
嘶......好個冤大頭!
我將目光轉移至他臉上,眯眼衝他笑。
「季大人別來無恙?」
季舒砚笑了。
「做大人哪有給你做燒火工來的暢快, 以後還請秋姑娘賞口飯吃,給個營生?」
我看著他,他也望著我。
我們很久都沒說話。
煅爐中的火焰嗶啵燃著,聽起來,那麼暖。
番外
冬日,下過雪的明月夜,適合飲酒談心。
我窩在季舒砚的臂彎, 突然想起一件我忽略已久的事。
「你是何時開始謀劃翻案的?又怎會掌握那麼多證據?」
季舒砚愣了愣,探手掰住我的下巴,迫使我仰臉看他。
「前年冬日, 你醉了酒,趴在我懷裡哭, 說你想爹爹, 你竟全忘了?」
我訕訕搖頭。
酒量不好......有什麼問題?
忽地, 我突然想明白什麼, 頓覺不可思議。
「所以,你翻案就隻是為了我?不是為了舒家嗎?」
季舒砚掐一把我的臉, 苦笑著又將我摟緊。
「我所求不過一屋二人四季三餐, 舒家的富貴我沒享過, 冤屈又與我何幹?可你對此案有執念,我自是要為你做到的。」
我輕笑了笑,被這份心意燻得醉了。
又過半晌,我問他。
「那你為何不讓我出面首告?」
季舒砚笑了。
「正如你知我, 我知你翻案後定不願被身份束縛, 不過是將你放在心上,想你所想。」
我探手摸過來一杯酒,慢慢飲盡, 咂咂嘴。
「可惜了,我好不容易供出來個狀元郎。」
季舒砚聞言,慢慢將臉貼向我頸邊。
他用唇摩挲著我的耳垂。
「你想要狀元郎,生一個便是。」
「有我在, 你想要幾個狀元郎都能有!」
月夜無聲,唯有情人徹夜不休,蕩漾過了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