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璎也來了。
她紅著眼,像哭過的小兔子。
“公主,你一定要回來,活著回來…”
你看,連陶璎都知道和親公主想回來有多難,更別說是活著回來。
她拉著我的手,像是下定某種決心,“公主,等你回來…我把程肇還給你。”
還?
程肇從來就不屬於我,又怎麼談得上一個還字?
我不知道恬靜賢淑的陶璎怎麼會說出這種離經叛道的話,但我知道程肇肯定不會同意。
Advertisement
我認識的程肇,做不出背信棄義,讓陶璎背上棄婦罵名的事。
像是應證我的想法,在去瞾國的路上,程肇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他在躲我。
直到入了瞾國,他終於跟我說了第一句話,“臣一定會接公主回大虞…”
19.
將我送入瞾國,程肇就該回去的。
但他沒能離開。
明成楚將我們囚禁了起來。
明成楚是瞾國皇帝最小的兒子,比我還大十歲,這次去大虞送求娶文書的就是他。
囚禁和親公主、送親使臣,瞾國這是鐵了心要和大虞開戰,哪怕被寫入史冊,被天下人所不恥。
20.
明成楚將我單獨帶去了一座黑色廟宇。
廟宇不大,隻有一間房,每個窗戶都封有詭異的符紙,四角均鎖鐵鏈,門口高掛匾額寫著“鎮魂寺”三個字。
我心裡沒由來一緊。
不是害怕,而是一種說不清的慌。
一進廟,我就看到了讓我終身難忘,曾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的畫面。
屋子正中間,是一匹戰馬雕塑,雕塑後面拖著一個面色痛苦的人首分離的泥人。
房梁上吊著一個泥人,手腳盡斷,滿身血汙。
兩個被萬箭穿心的泥人跪在地上,他們面前站著的則是個穿著瞾國盔甲的泥人將士。
不遠處還有一群身穿瞾國服飾的士兵,正亂刀瘋砍著已經快看不清人形的泥人。
這些,是陶璎的爹和幾位叔叔S前的樣子!
這些,是當年小佛堂裡,程肇跟我說過陶家五子戰S沙場後,我每夜夢到的畫面!
我做了無數次的夢,卻從沒有此刻看到的讓我痛苦!
好一個鎮魂寺,好一個瞾國!
他們怎麼敢…
明成楚站在旁邊,笑得得意囂張,似乎在等我發狂失態。
我像是被一盆冷水潑下,忍住了所有怒火恨意。
我是大虞公主,代表的是大虞顏面。
我看著明成楚,所有憤怒化為譏諷,“陶家五子乃我大虞英烈,當名垂千史。本公主還想著什麼時候為他們建廟宇,塑金身,沒想到瞾國倒是快了一步。”
“可惜你們瞾國太窮,連塑金身的銀子都拿不出來。你們瞾國的國庫,不會連本公主的嫁妝都比不上吧?”
“不對,你們將本公主扣在這兒,不會是想貪墨本公主的嫁妝吧?”
明成楚被我氣走了,走的時候把門砸得嘭嘭作響,隻留下一個又老又啞的跛腳婆子專門送飯。
我知道他把我關在這兒是為什麼。
他想看我害怕、失態,想看大虞丟臉,可他的算盤注定要落空。
面對陶家英烈,我心裡隻有敬重。
隻是可惜,我帶著對定國公的承諾來瞾國,卻什麼都沒來得及做。
21.
出發來和親的前一晚,定國公找過我。
他給了我一本花名冊。
他還在前朝當官時,受前朝皇帝之命,將七十萬兩白銀和三千美人送去瞾國。
那本花名冊,是他親手記下的,三千美人的名字。
“老臣答應過她們,會帶著花名冊去瞾國接她們回家,可三十三年了,老臣始終沒有做到…”
“公主,你替老臣看看她們,就說…是老臣愧對她們!”
定國公的話仿佛一直在我耳邊回響,可我被關在這兒,唯一能做的隻有砸了這個侮辱陶家英烈的寺廟。
我知道,瞾國目前還不敢動我。
我也知道,程肇一定會來救我。
在來瞾國的路上,程肇就猜到此行不會順利,所以沿途不斷安排士兵由明轉暗。
瞾國扣下的那些人,還不到和親隊伍出發時的十分之一。
我在等程肇。
闲來無事,我也會拿出花名冊,一遍又一遍的記住她們的名字。
某日翻看得太入神,連負責送飯的跛腳婆子什麼時候進來的都不知道,直到她走到面前。
之前她都是低著頭進來,送完飯又低著頭出去,這一次卻抬頭滿臉激動震驚。
她突然開口,聲音像是兩塊生鏽的鐵皮在摩擦。
“公主,您…是來接我們回家的嗎?”
22.
這個又老又啞的跛腳婆子,是前朝送來瞾國的三千美人之一。
大虞和瞾國相隔千裡,定國公將這些人送來時一個沒少,可她們到瞾國不滿半年,便S了近一半。
三千人,如今還活著的僅一百二十六人。
“…我們到瞾國後,運氣好點兒的,被當官的看上,要麼進府當個妾,要麼成為他們手上隨時能交易送人的玩物,運氣不好的就被送去軍營…”
“…我運氣好,有人給十五皇子下毒,被我陰差陽錯擋下,脫了賤籍,可其他姐妹…”
她將自己的遭遇說得雲淡風輕,可若真的如此輕松,她又怎會在四十幾歲的年紀,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那天,杏花跟我說了很多,多得像是一塊又一塊的大石壓在我心上。
杏花是個很美的名字,她有疼她的父母,還有一個青梅竹馬的鄰家哥哥。
三千個花一樣年紀的姑娘…有太多和杏花一樣本不該來瞾國受罪,不該變成現在這樣的人,我得為她們做點什麼。
我一定要為她們做點什麼!
所以,在程肇終於找到我後,我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
程肇看了我很久,那張嚴肅的臉上出現了久違的笑。
“公主…長大了。”
我確實長大了。
是肩上的責任,是對大虞的熱愛,讓我們都在快速長大。
23.
半個月後。
明成楚親自接我出來,還當著我的面,燒了這個“鎮魂寺”。
這是我們合作後,我提的第一個要求。
他是瞾國最小的皇子,也是最不受寵的皇子,才會被派去大虞送求娶文書,偏偏他有野心。
所以,他拒絕不了我提出的合作。
而我跟他提的第二個要求,是放程肇回大虞。
明成楚沒這個權利,可他抵不住我這個大虞最受寵的公主的誘惑。
世人皆知,定合三十二年,大虞公主和親瞾國,隊伍入瞾國後卻被囚禁。
半月後,瞾國十五皇子明成楚攜文武百官上書,求娶大虞公主為正妃。
沒人知道瞾國向來不受寵的十五皇子為何能號召得了朝中近一半大臣,就像沒人會信大虞前朝進貢的美人會忍辱負重,在活著都難的處境下,還能收集瞾國官員的把柄證據。
人們更願意津津樂道的,是那些進貢的美人胯下那點事兒。
24.
同年十月。
程肇啟程回大虞,我去送他。
他坐在馬背上,高高束起的馬尾隨風飄揚。
我好像看到了當年第一天進陶家軍,在馬背上笑得恣意張揚的少年郎。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種衝動,一種拋下公主身份的衝動。
但我忍住了。
“程大人,一路保重…”
有些話,我說不得。
程肇看著我,眸色深深。
他什麼也沒說,策馬飛馳返回大虞。
而我,轉身進了瞾國皇城,去和明成楚成親。
這是我和他談好的合作。
用我大虞公主的身份,和杏花她們掌握的證據,助明成楚奪位。
事成後,他封我為後,歸還圭城,送杏花她們回大虞,並和大虞籤訂協議百年修好。
看起來很劃算,不費一兵一卒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但我不信明成楚。
我不信任何一個瞾國人。
杏花說過,明成楚好戰,曾為了做出功績幾次三番請纓出徵大虞。
這樣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我不可能會信。
但我需要利用他完成一個計劃,一個連程肇都不知道的計劃。
25.
定合三十五年。
來到瞾國的第三年,我和瞾國太子大婚。
婚禮當天,紅妝十裡,鑼鼓喧天。
這三年,我用程肇當初留下的人,和杏花她們一起助明成楚坐上瞾國太子的位置。
所有人都覺得明成楚是最有希望的人,卻不知他在這麼短的時間站起來,風光的隻是表面。
風大了,他承受不住。
所以,我讓這股風刮得更猛烈了些。
我和明成楚成親那天,瞾國皇帝九個兒子集體謀反。
誰也想不明白這九個皇子為何會選在同一天謀反,因為沒人關注大虞前朝送來的美人到底分布在多少瞾國權貴的後院裡。
三年了。
我布局攪亂瞾國朝堂,讓大虞得以休養生息,如今隻要尋個能讓大虞光明正大出兵的理由,圭城和杏花她們就能光明正大的重回大虞故土。
而我,就是最好的理由。
26.
我S在了大婚當日的婚房。
等人們發現時,隻看到我胸口插著一把匕首,雙手緊緊握著一串狼牙手鏈,垂首端坐在喜床上的屍體。
沒人知道是誰動的手,世人隻知道我的S訊傳回大虞後,大虞最年輕的將軍率領陶家軍直逼瞾國。
瞾國內亂未定,大批兵力都被九個皇子抽調去皇城逼宮,在大虞的攻勢下節節敗退,隻能草草選出新皇,派使臣談判。
定合三十五年末。
瞾國還圭城、奉白銀一百四十萬兩,派精兵儀仗送三千美人的幸存者和能找到的殘缺骨灰、遺物回大虞。
我的骨灰也被送了回去。
我終於回到了故土。
於我而言,這樣的結局,大概是最好的…
【程肇視角】
公主回來那天,是我去接的。
那樣張揚明豔的公主,最後卻被關在灰撲撲的木盒子裡。
這一幕,像是針一樣扎在我心上,扎在我們所有人心上。
公主被安葬在皇陵,墓志是我和太子親自監工雕撰的。
我們都知道公主是為何而S,但世人不知,世人也不能知。
公主隻有枉S在瞾國人手裡,大虞才能光明正大出兵奪回圭城,奪回前朝丟失的一切。
所以,墓志隻記載了她的生卒年,記載了她和親瞾國前的人生。
她是大虞最受寵的公主,有疼她的父皇,愛她的母後,寵她的皇兄,她是大虞國的福星…
那一年,定國公在見過回來的杏花她們後,終於咽下了一直強撐著的那口氣。
那一年,在清除餘黨時受了傷的皇上聖體抱恙,傳位太子,帶著皇後住進了公主曾經的宮殿。
公主去世第三年,陶璎懷孕,太子…新帝也立了皇後,選了妃嫔。
次年,陶璎足月誕下雙生子,陶家後繼有人,她卻血崩難產,隨公主而去。
陶璎下葬那天,新帝來了。
在所有人都離開後,他打開棺木,拿出一支雕得有點醜,但磨得很光滑的玉簪插進陶璎發間。
他大概永遠也不知道,陶璎走的時候,叫的不是我程肇的名字,而是“裴平稷”,是“太子哥哥”。
我也永遠不知道,當初離開瞾國,公主那一句“一路保重”後面未盡的話,會是什麼。
再後來,我將雙生子帶去邊關,替公主守著她用命換回來的圭城,守著大虞和瞾國的邊境。
我再也沒見過公主,隻是帶走了那串狼牙手鏈。
杏花曾偷偷找過我,說公主出嫁前讓她給我帶句話。
她問:“我是不是很好的公主?”
是。
她一直都是很好的公主,是很好的安虞。
不好的是我。
那年及笄,我要她等我。
那年和親,我說一定會接她回家。
可我全都食言了。
公主那麼驕傲的性子,肯定不會輕易哄好的。
我得想想,等再見到公主,我得怎麼讓她原諒我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