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神色有點松動。
奶奶眼睛一瞪:「誰知道你有沒有偷偷拿過?」
「你嫁到田家,就是田家的人,賺的錢也該給田家。」
「你弟要蓋新房,不然我田家大孫以後住哪兒?」
小嬸在旁邊皮笑肉不笑的:「大嫂,你回娘家也不急這一時半會的,我們這房子倒是不能拖了。」
「這錢,就先借我們用唄。」
奶奶翻著白眼:「什麼借不借的,誰叫她保不住自己的兒子,這錢就該出!」
媽媽的嘴張了又張,似乎有無數的話想說。
可最後,她隻淚水漣漣,滿目哀求看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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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避開她的眼神,語氣冷冷的:「你明年再回吧。」
明年復明年,明年何其多。
體弱的外婆,是否能再等一年?
媽媽的眼睛慢慢垂下去。
她從希望的雲端墜落,像朵瞬間枯萎的花。
不!
她是我媽媽,我不能讓枯萎。
我衝到廚房,拿起最重的菜刀。
用盡平生的兇狠,舉起來對著老太婆:「把錢還給我媽,不然我剁了你!」
老太婆梗著脖子:「你敢,我是你娭毑(奶奶)!」
「有什麼不敢的。」我把菜刀往前又遞了幾分,「我還不到十四,S了人也不用坐牢。」
「你不還錢,我S了你再S了你孫。」
感謝胡梅,這些話是她和弟弟護被打的媽媽時,跟她爸說的。
被我借用了。
不過那時,我真的有剁了老太婆的心。
她到底怕S,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錢掏出來,扔在地上,還不忘啐口口水。
媽媽已經呆了。
在我催促下,才將錢撿起來。
跟媽媽離開小嬸家時,我把菜刀「哐當」丟在老太婆腳邊,嚇得她打了個大哆嗦。
我們走到地坪,身後傳來她驚天動地的咒罵。
回了家,媽媽抱著我掉眼淚,她似乎有無數的話要說,最後隻一句:「是我沒用,你以後再也不能這樣了。」
爸爸徹夜未歸,安撫受驚嚇的老太婆。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騎著自行車送媽媽去鎮上搭早班車去長沙。
天地朦朧,隻手電筒一盞小小的光亮,照亮鄉間的泥巴路。
幫著媽媽把行李提上車後,我扒拉著車門,仰頭看她。
輕聲說:「媽媽,這次你別回來了。」
「別回這裡了,隨便去哪兒都行。」
06
離婚得男方同意,這很難。
很多女人忍受不了就拋夫棄子離開。
村裡的婆娘們每每數落:好狠的心哦,家裡還有幾個孩子。
以前我不懂,那會卻深深共情了那些可憐的女人。
不是走到絕路,她們不會如此選擇。
媽媽軟弱,卻很勤勞。
如果離開這個家,她一定可以過得更好。
司機催促著。
媽媽摸摸我的頭:「我很快就回來,自己在家注意。」
回村時已然天亮。
老太婆在池塘邊洗衣服,氣咻咻地跟村裡的女人們訴說著我的惡行。
我經過池塘時,她們叫住了我。
八姨奶訓我:「甜甜,以後不能對你娭毑動刀子曉得不?這要放以前,你是要吊起打S的。」
其他人也紛紛說:「再怎麼樣也是長輩噻。」
王寡婦挑著眉:「細妹子怎麼這麼惡毒咯?」
跟媽媽分別,我本來就很難受。
被她們一說,更是來火。
我沒個好氣,狠狠看了她們一圈:「關你們屁事,當心我以後連你們一起剁。」
第二天村裡就有了流言:說我估計被隔壁的夏家婆娘傳染了神經病。
現在聽來多可笑。
可那時,她們篤定地認為:精神病是可以傳染的。
媽媽原定回去一周。
因為稻子快熟了,家裡要雙搶,她得趕回來。
可到了約定的日子,直到天黑,也沒有等來她的影子。
奶奶頓時爆發了,她將矛頭對準我:「你媽要是跑了,就是你的責任。」
「我早就曉得外地婆娘靠不住!」
爸爸喝了半斤谷酒,臉紅得像是猴屁股,嘲諷地盯著我:「如你意了吧,以後你就是沒娘的崽了。」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著暗無星子的夜空。
無聲地笑了。
媽媽,你現在在哪裡?
你的那片天空下,一定是星月燦爛吧。
不必擔憂我。
我已經長大。
我慶幸自己是助你逃離的翅膀,而不是困住你的牢籠。
媽媽,你以後一定要幸福呀!
爸爸心情不好,看到我笑頓時火冒三丈,抓起牆角的扁擔朝我身上招呼。
「我打S你這個小雜種!」
我跳起來反抗,就在這時,燥熱的夏風送來了熟悉的聲音:「甜甜……」
07
是媽媽。
我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鄉間小路黯淡,媽媽用扁擔挑著兩大袋東西,腰都被壓彎了。
我衝到她面前,質問:「你為什麼要回來?」
她慢慢蹲下來放下身上重物,摸摸我的頭,紅著眼笑:「沒趕上火車,換了票,所以回來晚了。」
「你是媽媽的崽,媽媽不回來還能去哪兒?」
爸爸聞聲趕來,幫著去挑東西。
結果一上肩膀,腳下一個趔趄。
他罵罵咧咧:「帶的麼子鬼東西,這麼重!」
媽媽帶了菠蘿蜜、荔枝、紅毛丹這些水果。
兩袋東西估計有兩百來斤,從海南島上的某個小縣城到湖南的這個小山村。
她一米五八的個子,真不知是怎麼做到的。
老太婆又有話說了。
「她才不會跑,她們娘家窮得要S,飯都吃不飽。」
「哪有在我們這過得舒服!」
媽媽把帶回的水果分給村裡人。
菠蘿蜜是湿包。
小嬸很嫌棄:「黏糊糊的,像鼻涕一樣的,太難吃了。」
老太婆不顧媽媽叮囑把荔枝全剝給金寶吃,結果兩三歲的孩子上火直流鼻血。
老太婆叉著腰在院子裡罵:「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想害S我寶貝孫子是不。」
你看。
壞人永遠都會為自己的錯誤找借口。
這年夏天發生了很多事。
第一件是大堂姐帶回了一個男朋友。
那男孩快一米九,一手託著一個大西瓜進我家門時,必須彎著腰。
兩人在一個廠裡上班,大堂姐個子嬌小,兩人站一起就是後來流行的最萌身高差。
但這門婚事沒成。
因為小叔小嬸要六萬塊彩禮,為了給兒子蓋房。
那時彩禮遠沒現在誇張,隻是走個過場。
1888 或者 2888,8888 也是有的。
大堂姐被鎖在家裡不讓出門,成日以淚洗面。
沒多久,她就相親,行屍走肉一般地嫁了個比她大十歲的男人。
出嫁那天,我去新房守門。
她拉著我的手,虛弱地笑著。
「甜甜,你一定要好好讀書。」
「我那時要是讀了高中,讀了大學,現在就……」
她說不下去了,新房的門被撞開。
她被新郎和兩個伴郎粗暴地扛起來,帶走了。
我突然想起有天傍晚放學回來,看到她和前男友在村裡逛。
夏日多雨,他們面前有一大攤水。
前男友蹲下,她跳到他背上,小小一隻故意不安分動來動去,銀鈴一樣的笑聲傳得很遠。
原來,男人與男人,差別是巨大的。
第二件是胡梅輟學了。
去廣東之前,她頂著烈日,騎一個小時的自行車來跟我道別。
九年義務教育,不讓孩子讀是犯法。
可實際在鄉下,沒有讀完初中就去打工的比比皆是。
胡梅爸爸不願意供養兩個孩子,胡梅決定南下打工,賺錢給弟弟讀書。
「媽媽走了,我就是他的依靠。」
「他從小身體就不好,不讀書怎麼行?」
「甜甜,你要連我的那份一起努力學知道嗎?」
太陽那麼烈,刺得我們眼含淚水。
第三件是老太婆要求媽媽以後每個月都把工資上交給她。
08
簡直是離譜她媽給離譜開門——離譜到家。
媽媽也不同意:「每年給您孝敬的稻子豬肉,我也沒少過啊。」
老太婆直拍桌子:「你什麼意思?你孝敬我不是應該的嗎?」
「這錢你不給我,是準備又拿回娘家是吧?」
「虞春香,你要是把小幺好好養活,我一分錢都不要你的。現在金寶就是你半個兒子,蓋房子你不出錢啊?」
媽媽臉色頓時頹然。
次次如此。
早夭的弟弟是媽媽的心結,老太婆每次都往她傷口上戳。
爸爸抽著煙:「春香,你上次都說了,隻要讓你回娘家,以後工資都上交的。」
媽媽臉色更加難看了。
火氣快把我天靈蓋掀了。
憤怒之下,我拽著媽媽:「別答應,大不了你跟爸爸離婚。」
小嬸皮笑肉不笑的:「甜甜,你媽最疼你,不會舍得你的。」
我握緊媽媽的手:「媽媽,我跟你。」
我有點迫不及待,去過擺脫爸爸的新人生。
老太婆大怒:「想得美,你姓田,你是田家人。」
「離婚就離婚,我還怕你們不成?」
「你媽敢離婚,我就敢去茶葉廠鬧得她丟工作!」
「你馬上就滿十四了,初中畢業就能去打工,過兩年就安排你嫁人。」
那時默認孩子都是男方資產。
如果男方不願意,女方休想帶走孩子。
鄉下人離婚,又有幾個會鬧去法庭。
室內光線黯淡,悶熱異常。
我的呼吸都是黏滯的。
媽媽反握住我的手,深深看我一眼,輕聲道:「不離婚,工資我可以交。」
「交給建家。」
出了屋子我哭了。
又氣又愧疚。
「媽媽,我不讀書了,我去打工,這樣他們就不能用我來捆住你了。」
媽媽臉色大變:「閉嘴!」
她難得發了脾氣:「我怎麼跟你說的,你一定要讀書。」
「那會你外公S了,我沒辦法,讀到小學三年級就輟學養弟弟妹妹。」她聲音哽咽,「我要是多讀點書,就不會……」
「甜甜,媽媽就算是拼了這條老命,也一定會送你讀書,你要爭氣,好不?」
開學後就是初三,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讀書不僅僅是為了我自己,更是為了媽媽。
我隻有變好變強大,隻有站得更高翅膀更硬,才能跟她一起抵擋風雨。
我數學不好,媽媽給我找了個免費家教。
是茶葉廠的會計張姨,以前是數學老師。
後來因為被婆家逼著生二胎丟了工作。
沒想到二胎是女兒,加上其他事,最後離婚收場。
我日以繼夜地學,每天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後座上下學,都在背單詞背詩詞。
換來了老太婆的嘲笑。
「就你這腦子還想考一中考大學啊?」
「細妹子讀這麼多書做麼子?」
爸爸每每說:「考上一中我也不會供你。等初中畢業,你就出去打工,我辛苦一輩子,也該享受享受了。」
「到時候你自己存點錢,再找個上門女婿生個兒子。」
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