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上前看了我的情況,嘴角勾起一縷神秘的笑容。
他跟晨朗說:「孩子,你跟我進裡屋來,我單獨跟你說。」
我在外面忐忑等待。等晨朗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把自己葬哪兒都想好了。
晨朗竟也一點不慌張了,帶著跟大夫一樣神秘的笑容。
他背著我往家走。我趴在他寬闊的背上,感覺到,我的小男孩,已經長大了。
回到家,他關好門,讓我躺在床上,倒了一碗熱水讓我喝。
「娘子,大夫說,這不是病,你已經到了可以生孩子的年紀啦。」
「真的?那我們馬上就要有孩子了?」
Advertisement
他嘆口氣,「不行,還得再等等……再等我幾年,我才能讓你有孩子。」
我不明所以,但他讓我等,那我就等他咯。
日子一天天過去,晨朗的個頭更高了,聲音粗了,嘴角長出了細細的胡茬。面容褪去了孩子氣,漸漸地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硬朗。
有一次我聽鄰家的媳婦議論,「那家的少年郎,長得真俊……」
這年四月廿八,小滿節氣,我的十七歲生辰。
晨朗不知從哪搞來了一壇好酒,一兩牛肉。我倆點著蠟燭,喝著好酒,就著牛肉,真真神仙一般。
後來,醉了。晨朗看我的眼神,有點奇怪。
火辣辣的,滾燙燙的,燒得我心頭發慌。
「娘子,天色晚了,我們睡覺吧。」
我剛站起來,他突然把我打橫抱起。
「娘子,你不要生氣,不要打我哦。」
「我為什麼要打你……喂你幹什麼,我要打你了!」
……
第二天早上,我不理晨朗了。
「娘子娘子。」他嬉皮笑臉,「別生氣,為夫給你賠罪!你想要啥,給你買。」
「我想……想要一條紅裙子!」我記得鄰家的女孩出嫁時,一身大紅嫁衣,美慘了。
晨朗帶著我去布店選布料,店老板見我們衣著寒酸,扔來兩匹暗紅色的麻布,看著髒髒的,不像嫁衣的色澤。
晨朗說:「給我拿雲緞來。」
我不知道他說的雲緞是什麼。當老板把一匹紅色雲緞擺到我們面前時,我眼睛差點瞎掉。
真好看啊,勻勻膩膩,光光亮亮,不似人間之物。
晨朗豪橫地扔了一包銀錠在桌上,「就用這匹緞子,為我娘子量身定做一條裙子。」
我怨晨朗亂花錢。他說:「錢花在娘子身上,值得很。不過以後得省著點兒花了,等有了孩子,花錢的地方就多了。」
是嗎?我們快有孩子了嗎?
兩天後,裙子做好了。我穿在身上,站在陽光下,美美地轉了一個圈圈。
晨朗看痴了,好半天才說:「娘子,你知道嗎?你就像一朵盛放的紅牡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傾城絕色。」
他可會遣詞用句了。這些年他一直在讀書,隻要手頭有點闲錢,就去買舊書。我問他這麼刻苦幹啥,以後想當大官嗎?
他抱住我:「娘子,我跟你發誓,我不會再讓我的女人吃更多苦了,往後的日子,隻會越來越甜美。」
我不曉得他哪來的底氣,不知道他有什麼計劃。這些我都不多問。我的人生,能活到現在,活成這樣,已經是奇跡。我不奢求更多。
我說:「永遠在一起吧,不要分開。」
「永遠是多遠?太虛了,定個期限吧。」
「到我八十歲吧,你陪我到八十歲。」
「一言為定,我為娘子支稜到八十歲!」
4
又過了半年,平靜的生活出了點小波瀾。
當朝皇上,駕崩了。
三個月國喪,整個京城禁市,掛白幡,居民禁著鮮衣。
我的紅裙子,也收進箱子裡了。
其實皇上S不S的,跟我們這些草民沒啥關系。不管誰坐天下,我們的日子都是苦的。
而晨朗卻越來越深沉。經常夜裡我醒來,發現他坐在桌邊沉思,緊縮的眉頭,幽暗的目光,不似一個天真少年。
他發現我正在觀察他,神色驀然變得柔和,「娘子,沒睡啊?」
「醒了,沒你抱著,冷。」
他笑了,過來抱著我。他的身子又寬又暖,我像個貓咪一樣團在他懷裡,好舒坦。
「娘子,我的那塊牌子,你還留著吧?」他突然問道。
「留著呢留著呢,沒敢賣,怕被你揍,哈哈。」
「那你明天拿來給我吧。」
我心裡一突突,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那塊金牌牌,就像是我牽住他的繩子。當初他為了金牌牌追著我滿街跑,為了金牌牌和我結為夫妻,然後我們相依為命,一起長大成人,我替他存著金牌牌,他乖乖留在我身邊。
如果我把金牌牌還給他,他會不會……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飛走了呢?
他掐了一下我的屁股,「瞎想什麼呢?以為我要跑是吧?我這輩子是賴定你了,你趕我都趕不走。」
第二天,我把金牌牌還給晨朗。他注視著它很久,才鄭重地伸手接了過去。仿佛這塊小牌子,承載著某種很沉重的東西。
又過了幾天,我正在做飯,晨朗在床上睡懶覺。
忽聽屋外一陣喧鬧,我打開門,好家伙!
一大伙官兵,站在我家門口,那威風凜凜的氣勢,簡直要把我家的茅草屋給壓倒。
街坊鄰居都消失不見了。本條街最兇的狗都夾著尾巴在牆角哆嗦。
我預感到,這伙人,是衝著晨朗來的。
我還是趕緊把他交出去,我鍋裡飯要糊了。
「晨朗,出來!」我喊他。
他懶洋洋地坐起身,不高不低地問了一句:「來者何人?」
那伙官兵向兩旁分開,走出來一個身穿華服、頭戴官帽的老者,神色沉頓,不怒自威。
他站在門口,回答道:「來者,太師霍風。」
太師?完犢子了,來要夜明珠的。
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什麼也沒做,跟我沒關系。我轉身回去做飯,飯要糊了。
「當啷」。我聽到有聲響。回頭一看,是晨朗把那塊他視如珍寶的金牌牌扔到了門口。
太師撿起金牌,看了兩眼,一撩袍擺,跪了!
哗啦啦啦——其餘官兵一齊跪下。
太師道:「參見皇太孫殿下!」
「參見皇太孫殿下!」官兵齊喊,響聲震天。
我感覺茅草屋晃了兩晃。
晨朗緩緩站起身,理了理衣擺。他穿的是破舊麻布衫,胳膊肘還有我給他縫的兩塊補丁,可他整個人,卻顯出一種高貴不凡的氣度。
這種貴氣,不是喬張做致,而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優越氣度,天生的貴人之姿。
驀地,我覺得這個晨朗好陌生。
我跟他相處多年,在我面前,他就是個可愛、平凡、溫暖又小無賴的丈夫。可現在,面對這些足以把小老百姓嚇S的官兵和太師,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們剛才叫他什麼來著?皇太孫。
他走到門口,彎腰攙起太師,「太師,不必多禮。」
太師道:「這麼多年,委屈太孫殿下了。今日,老臣奉先帝遺命,恭迎太孫回宮!」
晨朗沒有回復他,卻轉過頭望向我。
我傻乎乎地,問了一句廢話:「你可以不走嗎?」
「你當然跟我一起走。」
我不想走,我舍不得這個家。
可我知道,晨朗是一定會走的。而沒有他的家,就不是家了。
我在屋裡磨嘰了半天,把這個小家的每一處都摸索了一遍。最後隻帶走了一樣東西:晨朗送我的紅裙子。
我們坐上了寬敞豪華的馬車,官兵開道,行人避讓。我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我會以如此氣派的行頭進入皇宮,這天底下最森嚴禁密之地。
5
一晃進宮已經三日,我沒再見過晨朗。
我被安頓在一座豪華的宮殿裡,有很多人伺候。他們對我畢恭畢敬,可我問他們晨朗在哪,他們都當沒聽見。
隻有一次,一個老宮女私下跟我說:「太孫要做皇上了,夫人您將來就是皇妃,不要心急,等著享福吧。」
皇妃?我怎麼覺得這個詞聽著有點刺耳呢。
放在普通的有錢人家,不就是小妾嗎?
第四天晚上,晨朗終於來找我了。
我差點沒認出他。
一身黑錦黃龍錦袍,頭戴金冠,腳踏赤色蛟龍描金靴,被侍衛和宮人簇擁著,潑天的尊貴豪橫。
他屏退眾人,空蕩蕩的宮殿裡獨留我們兩個。
我都不敢靠近他。他衣服上那條龍太可怕了。
「娘子,生我氣了?」他主動過來要抱我,「娘子,你別這樣拉長著臉啊,我好怕。」
好吧,這一開口,還是我的晨朗。
我撲到他懷裡,狠狠地掐他捏他,「想S你了我的臭男人,四天不來見我,你S哪去了?」
「他們抓著我不放,一會兒要我去給先帝扶靈,一會兒去祭拜太廟,一會兒又接見大臣,好多好多事,我睡覺都睡不成。」
「你要當皇帝了?」我仰起頭,發現他胡茬長長了,個子好像又長高了,我現在隻到他的胸口了。
曾經比我矮大半個頭,騎在我背上亂摸我的七歲小屁孩,如今長高了,長大了,竟然還要成為那個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皇帝了。
我多麼希望這是在做夢。一夢醒來,我和他還躺在茅草屋窄窄的木板床上,相依相偎,打情罵俏。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拉我坐到榻上,摟著我,「娘子,我跟你講講我的身世吧。」
好吧,憋了這麼多年,現在終於要跟我坦白他的底細了。
在亂葬崗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身世不是很一般。但我從來不問。
「娘子,我的父親劉潤,是先帝的嫡長子,周歲就被封為皇太子。而我,劉晨朗,是父親的嫡長子,周歲就被封為皇太孫。所以我生來就是要做皇帝的,沒有人曾懷疑過。直到……」
直到,他的祖父,也就是駕崩不久的先帝武宗,越老越糊塗,寵上了一個姓姜的宮女,還把那宮女封為了貴妃。
姜貴妃很爭氣,在先帝六十五歲時,生下了皇子。先帝老來得子,非常得意,把姜貴妃母子寵得不著邊際,皇後和太子都受到冷落。
漸漸地,年老體弱的皇帝,對年富力強的太子起了猜忌之心,總懷疑太子想謀權篡位。
而姜貴妃為了上位,整日煽風點火,挑撥太子和武宗的關系。
她還使出一個毒招——構陷皇後用巫蠱之術咒皇帝早S。
武宗怒不可遏,命皇後自裁。
太子為母爭辯,更激化了父子矛盾,武宗決定廢掉太子。
在滿朝文武的強烈反對下,這個荒唐的決定一時無法實現,武宗便下令封禁東宮,將太子一家圈進在東宮內,聽候處置。
一番折騰之後,武宗病倒了。
朝政大權,暫時落到了姜貴妃的哥哥,尚書令姜牧手裡。
就在這期間,朝中親太子的大臣遭到了或明或暗的排擠和清理。
不久之後,一個天幹物燥風疾的夜晚,東宮失火。
很多人至今難忘那晚的慘象。東宮之內,火光衝天,濃煙彌漫,呼救聲、嚎叫聲,慘絕人寰。可禁衛軍稱沒得到皇上諭旨,拒不開放東宮宮禁,也不進去救火。任憑東宮內二百多條性命,葬送在火海中。
太子,太子妃,以及太子的兩子一女,無一幸免。
「其實,還有一人幸免,那就是我。」晨朗說。
東宮後院有一個洞,正好夠他瘦小的身子鑽進鑽出。以前他常瞞著嬤嬤從這裡溜出去玩,這次卻成了他的逃生之路。
逃出火海後,他扒上一輛往宮外運送屍體的馬車,離開了皇宮。
從此以後,不會再有皇太孫劉晨朗這個人了。雖然那時他還小,已經隱隱約約知道,姜貴妃不會喜歡他活著。皇宮這個家,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被人當作屍體扔到了亂葬崗,這就像一個昭示:皇太孫劉晨朗已S。重生過來的,是一個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