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淇是最後跟上山的,她推了周亮下山。
她其實給過他機會,她在推他之前問過:“你當年打傷曹老師,有沒有一點愧疚?”
周亮沒有後悔,他知道合唱團的事,為了不被體罰,他甚至願意和鄭哥一樣做個欺負別人的人。
打傷曹海明時他沒成年,加上當時動手的人多,所以直到曹海明去世,案件還在排期等開庭。即便後來開庭,他也隻被判了數月的少管所。
連法律都認為他無罪,他為什麼要愧疚?
周亮一臉不耐煩,他推搡著徐淇,罵道:“要不是你跟著姓曹的發神經想搞學校,老子打他幹嗎?你快讓開,我有急事……”
徐淇沒有給他說完的機會。
她用盡全力,將當年那個施暴者撞下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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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對講機發出嘈雜的幹擾音。
這仿佛是一種信號。
轉眼間,阿荻眼前的畫面開始頻閃,灰瓦高牆、巖壁高山,如同像素碎片般一一瓦解,分崩離析。
走在前方的女人停下哼唱,不知為何,她仿佛在一瞬間重新經歷了噩夢般的人生。那些絕望又痛苦的感受以摧枯拉朽之勢,向她席卷而來。她用力捂住嘴,不讓失控的哭聲漏出指縫。
眼淚卻洶湧而出。
就在這時,對講機那頭傳來唐波的聲音。
“小辰,隊伍全部在山下集結,你和阿荻人呢?”
阿荻按下對講機,餘柏辰則側過頭說話,“遇上點麻煩,現在正在下山。對了,水路搜救開始了嗎?有沒有隊伍去南方湖。”
“別提了。去南方湖的隊伍在我們後面進山的,剛才也下來了,抬著裹屍袋下來了。那個叫文麗的失蹤者已經沒了,整個人被打撈上來時已經泡脹了……”
幾乎在唐波剛提及“文麗”二字時,餘柏辰前方的女人就有了動作,她頭也不回地拔足狂奔。
雖然不知道要跑向哪裡,卻知道永遠不能停下。
女人仿佛又置身於灰瓦高牆之內,無數人在責罵她,在嘲笑她,那些汙言穢語像子彈一樣擊穿她的心髒。
“她就是個賤貨!十六歲就被人搞大肚子,還是跟自己的老師。”
“曹海明不配為人師表!騙奸未成年少女,應該判他蹲大牢!”
“省省吧,她可是合唱團的優待生,都不知道賣過多少次了,曹海明根本不是第一手,孩子是誰的還說不定呢。”
“賤人,你怎麼這麼賤。徐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不是我的女兒。你肯定是瘋了,你瘋了!”
她的肺部疼得厲害,仿佛要裂開一般。
突然間,仿佛有人託住了她的鞋子,那是沾滿灰塵和汙泥的鞋子,那人卻絲毫不嫌棄。他用穩穩的大手向上一託,幫助十六歲的少女爬上高高的院牆。
騎坐在院牆上的少女忍不住低頭,她看見了面容敦厚的曹海明,也看見笑容拘謹的章北。他們明明站在黑暗之中,卻仿佛有光。
然而,光熄滅了。
女人重重地摔倒,雙手被碎石磨得血跡斑斑,她掙扎著站起來想繼續跑,卻聽見一道聲音。
“徐淇,你別怕。”
女人愣住了,她僵硬地回過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個被人背了一路的女孩站在後面,她臉色蒼白,她熱淚盈眶,她一步步地走向自己。
她說:“徐淇,我什麼都知道了。你別怕,沒人可以再傷害你。一切,都過去了。”
徐淇顫抖著,不是因為常年服用精神類藥物,身體無法控制的痙攣。而是內心被重重一擊,而不可抑制地發抖。
她用力咬著下唇,用血腥味壓制住內心的痛苦。
她,嚎啕大哭。
她大喊著:“沒有過去!明明就沒有過去啊!”
曹海明S得那樣悲涼,她的人生幾乎精神病院裡,章北被霸凌後身體一直不好。當年的施暴者沒有人在後悔,他們生活得體面光鮮。
所有的受害者還身陷泥潭,學院卻要重新開辦?
13
阿荻將痛哭的徐淇摟在懷裡,她的手臂纖細,懷抱也並不溫暖,像摟一個娃娃般摟著,別扭又笨拙地安撫著。她經歷過徐淇的人生,此時的情況也被潮水般的共情所淹沒。
餘柏辰垂下眼眉,沉聲說道:“如果覺得冤屈,就努力收集證據。不希望學院再開,就提交上訪資料。物證沒有了,就找人證。一個一個地找上門,不管是下跪懇求,還是威逼利誘,至少把能做的都做了。”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銳利,說道:“如果連心都S了,就不要再提什麼意難平。”
徐淇哭得不能自已,她仰起臉,極度脆弱地哭訴:“來不及了,我S了人,我S了周亮。”
聞言,阿荻一把擦掉眼眶裡的淚,眼神堅定地說:“他肯定沒有S,你還有機會。”說完,她回頭看向餘柏辰,後者默契地按下對講機,向唐波詢問周亮的情況。
唐波原本在整隊,收到呼叫後便向旅館走去。
就在眾人等待結果時,對講機那頭卻傳來巨響,似乎是汽車衝撞關卡的聲響,隨便是混亂的呼喊、男人女人的尖叫聲。
餘柏辰心下一緊,連聲呼叫唐波。
過了幾分鍾,唐波那頭才有了回應,對方驚魂未定地喊道:“出大事了!那個跟著我們隊的章北,用刀刺傷了鄭姓遊客,搶走轉移周亮的醫療車!”
據唐波說,周亮被送上醫療車時突然醒了,嚷嚷著有人S了文麗,還把他推下懸崖。鄭哥等人想上前詢問,卻被突然衝出的章北刺傷,後者持刀嚇退司機,然後開著車衝破關卡,從小路直接進山了。
徐淇聞言,跌跌撞撞地跑向餘柏辰,她想按下對講機,她慌亂地問:“章北怎麼了?他怎麼了?”
餘柏辰神情冷峻地問:“失蹤者文麗S了,跟你有關系嗎?”
徐淇神情呆滯幾秒,拼命地搖頭,“我,我不知道。我遇見周亮時,她根本就不在。”
阿荻神情怔怔,“章北誤會了,他誤會徐淇S了人。”
S人是S罪,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徐淇從一個監牢進入另一個監牢,所以他不能讓周亮開口說話。但警察很快就會搜山,他帶著人上山是逃不掉的。
所以,他的真實目的隻有一個。
他要帶著周亮同歸於盡,要和他一起S在這座大山。
雖然阿荻沒有把話說完,但徐淇似乎感知到什麼,她的神情悽然,用力咬著下唇,顫抖地哀求道:“求你們,幫我救救他吧。”
阿荻抿了抿唇,指間纖維才微微一動,就被餘柏辰握緊了手。
“這次試試我的方法。”說完,他拿開翁山的路線圖,用筆尺快速測算,口中說道:“醫療車是中型車,山裡沒那麼多條路給他走,他又是從南邊小路上山的,他能去的地方隻有這裡,剛好離我們不遠。”
說完,便用筆在地圖上圈一個地點:南方湖。
就在餘柏辰一行人趕往南方湖時,章北開著醫療車也遇上了阻礙,他棄了車,將周亮綁在一副擔架上,用肩膀拖著繩索,徒步將人拖到了南方湖。
他坐在湖邊大口喘息,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從口袋裡取出曹老師的眼鏡戴上。
那副眼鏡隻剩一枚鏡片,架上鼻梁上十分滑稽。但周亮卻笑不出聲,他被五花大綁,像蛆蟲般扭曲在地上,哭得涕泗縱橫。他的嘴被膠布緊緊纏住,隻能發出嗚嗚聲。
章北休息好了,便起身撿石裝進網兜,他先把網兜綁在周亮腰上,然後又在二人之間系了個結。
“五年前就該這麼做了,我們今天就一起把命賠給曹老師。”
五年前,章北曾經跪求過曹海明救他,他才是一切的起始。
曹海明為了救他和像他一樣的孩子,努力搜證。
校方得知此事後,找上了章北。老校長退還了章北父母學費,還給他發了一筆名義上的“獎學金”,並寫下永不接收章北的承諾書。
老校長對章北說:“孩子,你不能那麼自私啊。如果這件事情曝光,那些‘合唱團’的女孩就毀了。一邊是老師,一邊是三十多個同學,孰輕孰重?”
那一刻,章北想到了徐淇,他心中的堅定開始搖搖欲墜。
不久後,他便從曹海明處偷走證據並銷毀,他沒想到自己的舉動,讓老校長不再投鼠忌器,也對曹海明下了S手。
在悲劇發生後的許多年,章北一直在模仿曹海明,學他的穿衣,戴他的眼鏡。他看著精神病院裡日漸憔悴的徐淇,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才是真正的罪人。
他,有罪啊。
14
章北拉緊了繩索,在周亮絕望的嗚咽聲中,縱身跳下湖水。
恍惚間,他似乎聽見徐淇呼他。
他想浮上來,但石頭的重量將他狠狠拖拽下去。
而下一秒,他仿佛出現幻覺,他看見隻穿著內衫的徐淇,像一尾魚兒般靈活地向他遊來,仿佛時光從來沒有遠去,那些痛苦的過去也沒有到來。
他依舊遊泳館裡畏水的少年,出神地看著出水芙蓉般的少女。
那是徐淇啊,本該那樣鮮活明媚的人。
章北的眼眶湿潤。
很快,他以為的幻覺靠近,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徐淇已經很多年沒再遊泳,但對水的熟悉如同刻進骨子裡的天賦,僵硬的身體很快找到節奏,她遊向深處,拉住了章北。
章北清醒過來,他用力搖頭,湖水瞬間湧入他的口鼻。
徐淇知道自己拉不動的,那是兩名成年男子加上石頭的重量,但她放不開手。
她也不能放手。
眼淚一瞬間湧出,與湖水交融在一起。而章北也快到極限,他連掙脫徐淇都無能為力,隻能帶著她一起下沉。
就在這時,一道矯健的身影躍於水中,對方的遊速飛快,很快就潛到了章北下墜的位置。他深潛下水,用軍用匕首割破裝石頭的網兜,再割斷章北與周亮之間的連接。
隨著重量的減輕,徐淇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帶著章北浮上了水面。猛一出水,她便嚎啕大哭,劫後餘生般地抱緊了章北,S活不能松手。章北趴在岸邊吐水,幾乎連肺都要咳出來。
很快,餘柏辰也帶著周亮浮出水面。
阿荻站在岸邊,先是將餘柏辰拉出來,等到周亮時,她用力抬腳將人踹了下去。
周亮眼見有了生機,下一秒又掉進湖裡,整個人慌得不行。
阿荻站在湖邊,將人提起來撕開膠布,惡狠狠地說:“說!文麗到底是怎麼S了?如果你騙我,我一定會讓你後悔。”她並沒有唬人,她可以用尋物法則,可以用思維共振,連指間的纖維也蠢蠢欲動。
不遠處的章北聞言,掙扎著喊道:“是我,是我S了文麗。”
周亮幾乎是和他同時開口,他極慌亂地說道:“文麗是自S的!我有證據。她說她檢查出癌症,還說總是做噩夢,會夢見曹老師。我勸過她的,但我敢怕S呀。”
餘柏辰問:“你有什麼證據。”
“她自S前我在拍照,我錄了六分鍾的視頻,手機就放在醫療車上,你們不信去看啊。”
餘柏辰的表情更冷,“溺水的黃金救援是五分鍾,你站在岸上錄了六分鍾,你根本沒想過救人,你隻想證明自己無罪。”
聽完周亮的話,章北整個人愣住,訥訥:“徐淇沒有S人。”
分頓了頓,又哭又笑地:“你沒S人,你是自由的!”
徐淇已經哭得無法發聲,她用力地摟住他,牙齒深深地陷進青年脖頸的肌肉裡。
她用力地咬著,用氣音說道:“章北,大傻瓜!”
周亮恨得不行,惡毒地看著章北,大聲說:“徐淇,你當章北是什麼好東西?當年是他偷走那些證據。”
此話一出,章北的全身僵硬。
徐淇很平靜,她看都不看周亮一眼,對著章北說:“章北,已經五年了,我還有什麼是不知道的?當初能接近那些證據的,除了我就隻有你。我還知道你當年曾經偽造證據,想推倒學院。”
她也怨恨過他,但那些恨意早在他一次次的探望中,消失殆盡。
徐淇看著章北,輕聲問道:“章北,我早就原諒你了。所以,別再扮成別人,做你自己吧。”
“章北,你也是自由的。”
遠處,陣陣警車鳴笛傳來。
緊緊擁抱的兩人,卻始終沒有分開。
尾聲
會客室裡,中年管家正在查看簡歷。
坐在他對面的女性笑容得體,但若她收斂笑容,便會微微露出眼睑裡的下三白。
管家放下簡歷,露出滿意的表情,他倨傲地說:“覃先生對太太很重視,所以看護工作要特別細心。對了,安妮,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我感覺你有點面熟。”
安妮笑著說:“很多人都說過,我很合眼緣。”
說話間,她轉頭看向窗邊。
那裡有一名坐輪椅的中年女人,她保養得很好,皮膚毫無歲月磨礪過的痕跡,和她們多年前初次見時,幾乎一模一樣。
安妮還記得那時的中年女人說過,讓她帶走一個男孩,並且永遠不要再回來。
而現在,朝仙姿回來了。
(第八個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