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閃躲,急促地打斷我的話。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緩緩站了起來。
看著他的眼神,像審視。
又耐心地一字一句地念給他聽。
“雲香,還是你的手纖細如玉。”
“不像她,手糙得像樹皮,我真是看一眼都懶得看。”
裴寂的臉色越來越暗,越來越慌張。
直到最後,他抓住我的手顫抖道:“夠了!夠了!不要再說了榕娘!”
Advertisement
“我都可以解釋的,你信我榕娘,你聽我給你解釋……”
過去我又聽了他多少解釋呢?
這次,我不想再聽了。
我冷不丁地推開他的手:“裴寂,退婚吧。”
裴寂的眼眶一下就紅了,淚水在他眼眶打轉:“不要……”
曾經那個與我談笑風生的少年郎,如今卻低聲懇求我:
“榕娘,不要,我不要同你退親……”
我將手镯取下,遞給他。
“這個手镯留給你的雲香吧。”
“她戴兩個,更好看。”
裴寂怔忪了片刻,玉镯落在地上。
響聲清脆。
同樣的玉镯,怎麼可以同時給兩個人?
裴寂伸手來抓我,卻撲了個空。
他嗓音啞啞的:“就不能原諒我一回嗎?”
“不能。”
我嗤笑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5
謝君則給我安排了一個寂靜住處。
夜裡打了好大的響雷,將我驚醒。
以往這種時候,裴寂都是第一個衝到我門前,護著我的。
我抓住他的手腕,嚇得魂不附體。
他深情地望著我,說,榕娘莫怕,有我。
那時的他,眼裡仿佛溫柔得隻容得下我一人。
他在我的床榻邊趴了一夜。
可後來呢。
他卻在別的女人身邊躺了一夜又一夜。
我的思緒被敲門聲打斷,謝君則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我開了門,看見他身後跟了一排手裡提著油燈的丫鬟時,著實嚇了一跳。
怎麼那麼多人?
謝君則抬手,丫鬟們魚貫而入,將油燈放在了屋內。
“今夜打了好大的雷,我擔心你害怕,讓他們點了燈來。”
我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勞將軍費心了……”
他掩唇低咳了一聲:“不妨事。”
屋外忽然有小廝來報,說是新科狀元在府外求見,說是新春驚雷,夫人膽小,他特來接夫人回家。
聽到夫人二字。
我隻覺得諷刺又好笑。
彼時,一道炸雷驚起,我嚇得渾身打顫。
耳邊忽地覆上一片溫熱,我呆愣地望著身側的謝君則。
他雙手捂住了我的耳朵,我更是一哆嗦:“你……”
“你們都給我閃開!榕娘最怕這雷聲了,都給我滾開!別攔著我!”
屋外一片喧嚷,裴寂的聲音穿透了整個後庭。
“榕娘莫怕!我來了!”
這語氣,這模樣,大有要為我對付整個將軍府的架勢。
謝君則眉心挑了挑:“你這前未婚夫婿嗓門倒是大,雷聲都叫他怕了去。”
我:“……”
我倒沒想到裴寂會這麼肆無忌憚,不知道從哪裡探聽了消息,竟敢找到將軍府裡來。
不知是想辱我名節,還是想毀了謝君則清譽。
但謝君則絲毫不在意。
看著屋外裴寂撞門的瞬間——
他長腿輕抬,一腳輕輕松松將裴寂踹入泥水之中,一臉詫異。
“吆,裴侍郎這是作甚?”
裴寂狼狽不堪,滿身泥水。
他張了張嘴,吐了一嘴泥沙:“謝……”
“裴侍郎真是好風採,不僅出口成章,還能口吐泥沙,實在是……”
謝君則說著,抬手作了揖。
“吾輩楷模。”
裴寂臉上一片青紅:“你!”
“噗嗤……”我憋不住一下笑出了聲。
裴寂循聲搜尋著我的身影:
“榕娘,我知道你在,你見一見我好不好?你聽我解釋,我同雲香隻是逢場作戲罷了……”
我掩著唇,躲在謝君則身後。
他反手抓緊我的手湊在唇邊。
我下意識縮了縮手,這手上凍瘡的疤痕無數……
他卻用力握緊,唇瓣輕輕吻在了我的手背上,像羽毛,酥痒難耐。
他語氣輕佻又曖昧:
“裴侍郎,春雷頻繁,今夜有令夫人相伴,想必我定能做個美夢。”
他說著,讓丫鬟將我扶進了屋裡。
裴寂看得目眦欲裂,七竅生煙。
“謝!君!則!”
“你個登徒子!”
“榕娘是我的未婚妻,你膽敢辱她!”
他又踉踉跄跄地爬起,面紅耳赤地指著謝君則怒罵,剛要上前,卻又停住了動作。
謝君則府兵都是粗魯壯丁,裴寂一臉怒不可遏的模樣。
“你擄我妻,又公然毆打朝廷命官,明日朝上我定要參你一本!”
謝君則嗤笑一聲,眼神睥睨。
“那又如何?”
裴寂氣得發怵,雙眼猩紅:“謝君則,你休要欺人太甚!我要稟告陛下將你抓進大獄中!”
隔著雨幕,謝君則居高臨下地望著裴寂,囂張至極。
薄唇緩緩吐出兩個字:
“隨、便。”
裴寂被謝府的僕役架了出去,我怔忪地站在門口,有些猶豫。
恍惚間,聽見謝君則的嘆息聲。
而後他一把拉過我的手,聲音聽不出喜怒:“進來。”
我一個趔趄,跌在了他的懷裡。
清冷的木質香,以及溫熱的觸感隔著布料傳遞開來。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遲疑了兩三秒後,慌亂地起身:“將軍……”
謝君則雙手扶著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股咬牙切齒的意味:“你剛剛……很舍不得他?”
我詫異地張了張口:“將軍誤會了,方才本想罵他,卻不想將軍將他抬走。他這人實在無恥……”
已看清裴寂是何等模樣的偽君子。
我絕不會回頭。
謝君則輕笑了一聲,像是很歡快。
“這樣……”
我問他:“將軍為何要幫我?”
屋內再一次靜得出奇。
燈火明滅,我對上了他那雙漆黑明亮的眸。
他唇角微勾,眸光靜靜地瞥了過來——
“倘若我說,乞巧燈會那日,並非隻有裴寂一人對你傾心呢?”
我的心跳得很快。
思緒也陡然像散了一地的紅線。
有驚愕、有遲疑……
那晚的燭火,噼裡啪啦地響了一夜。
6
聽說次日一早,裴寂向聖上遞了御狀。
可謝君則是誰?
朝野上下,文武百官皆知。
謝家小將軍十三歲隨父出徵,十五歲便一人掌兵,火燒遼營;十六歲那年掛帥出徵,奪西蜀,定天下。
戰功赫赫之輩,怎會被文臣三言兩句輕易扳倒。
反倒是裴寂,聖上著他閉門思過七日,抄寫心經佛法百卷。
下朝時,裴寂面色鐵青。
謝君則卻拉住了他的朝帶:“不是要抓我進大獄嗎?”
“來,你抓啊。”
他伸出雙手,儼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把裴寂氣得腦門青筋暴突。
小廝回來告訴我這事的時候,我笑得眼淚都止不住了。
我知道裴寂最好面子,可沒想到謝君則竟這樣氣他。
可我還是不明白,謝君則為何要幫我。
七日過去,裴寂不僅交了佛經,竟還趁我外出想來求我原諒。
“榕娘,我與雲香……都是誤會。你原諒我一次好不好?”
“榕娘……”
我冷冷地拽開被他抓著的衣袖:“你最好離我遠一些。”
謝君則派給我的侍衛個個兇神惡煞,帶著濃重的S氣,衝著他摩拳擦掌。
裴寂瞳孔微顫,連連後退。
訕訕地溜走了。
但他向來不是個輕易放棄的人,又寫了封書信於我。
裴寂料定我不會接,便命府上小廝到處宣揚,引得京中人人贊他痴情。
那信箋中寫道:
榕娘,你是那天上月,我是那地上泥,可我卻痴心妄想,想與你做那緊緊纏繞的連理枝。我不想做侍郎,我隻想做你此生唯一的夫君。
信箋口口相傳,引得文人墨客紛紛贊揚裴寂的長情。
“這裴大狀元怎麼如此看輕自己?這榕娘當真是不知足!”
“她一個青樓女子,不知道俢了幾輩子福,攤上這樣情深義重的好郎君。”
“難為裴大郎君痴情如此啊!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
……
我聽了裴寂信中的話,隻覺得好笑。
從前,我總以為自己得了上天眷顧,遇到裴寂這樣一個兩袖清風之人。
如今,我也算是看清了他的手段,才真真切切地知道了當初自己愛上的是一個怎樣的人。
裴寂,他想用文人墨客的口誅筆伐,來逼我回去見他。
眾口鑠金。我,難逃悠悠之口。
裴寂啊,當真是,聰慧至極。
咔嚓一聲,我手中的狼毫應聲而斷。
謝君則走了進來,從我手中拿過了狼毫:“這筆配不上你。”
隨著他聲音落下,那筆被他又折了一截,扔到了遠處。
我微愣。
他卻清了清嗓,恣意張揚地朝我探來了目光。
“下午可有空?我陪你再去尋一套更好的筆墨來。”
“好。”
狼毫已斷,自然是要換的。
就如這人一樣。
7
謝君則為我挑了一支價值千金的狼毫。
我沒有拒絕,但總覺得受之有愧。
謝君則三言兩語將它匣子裡,又挑揀了許多書卷,差人送回府裡。
“這些……都是給我的?”
謝君則淡淡道:“我聽紅袖坊的鸨母說,你愛讀詩書,隻是因為身份處境,後來也沒碰過那些。世人對女子總是過於苛刻,於你而言,讀書是難事,於我來說,也費不了幾個銀錢。”
我眨了眨眼,有些晦澀。
心上一暖,我沒想到,謝君則會注意到這些。
從前在紅袖坊時,我便愛讀書寫字。
那時的我,沒有束縛,媽媽對我也極好,我能從書卷裡識文斷字。
後來遇到裴寂,因他要科考,我便全心全意照顧他生活起居;再後來,他中了狀元,我更怕因為自己的僭越之舉,讓裴寂被人恥笑……
我看了看謝君則,眼眶有些發熱:“謝謝。”
看著我的模樣,謝君則眉心微蹙,手忙腳亂地抬手想用指腹給我擦眼淚。
“嘖,哭什麼?幾卷書而已。”
旁邊掌櫃投來打趣的眼神。
他的手一僵,轉而又向小廝要了帕子遞給我。
“沒出息。”
他裝得兇神惡煞的模樣,耳根卻悄悄地紅了。
我想,這就是謝君則與裴寂最大的不同。
出了鋪子,一個又一個的孩童朝我遞來信箋。
每個信箋裡,都藏著一句話。
最後一個孩童送完信箋後,竟扯著嗓子,在街道上大喊:“榕娘,我錯了!求你原宥!”
我攥著信箋的手發了力。
京城中,人人皆知,榕娘是誰。
是裴寂心心愛愛,甘願抗旨也要娶的青樓女子。
他能將我捧在手中,也能將推向風口浪尖。
看,這便是一個女子的命運。
謝君則從我手中拿過信箋看了兩眼,還不待我開口,三兩步就拎住了小孩的衣領。
小孩害怕地掙扎起來。
我緊張地跟了上去,眉心直跳:“謝君則!”
少年束著發冠,眉目揚起,眼裡仿佛含著一層光。
“喂,小孩,回去告訴那個裴郎,阿榕如今是我的人,他想都別想。”
他抬手將那信箋,撕得粉碎,揚在天空中,隨風散去。
他說完,看向我,眸光是那樣坦誠。
我臉上一片燥熱,禁不住移開了眼。
“謝將軍,你一貫喜歡這樣盯著女子嗎?”
被我這樣直白地問,謝君則難得有些不自在地悶聲道:“抱歉,實在是……忍不住。”
他眸光又緩緩的看了過來:“我瞧你歡喜,你方才……”
我心尖一顫。
他的聲音很低,還有些嘶啞。
“臉紅的模樣,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