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還是沒放棄給李屠夫當“幫工”。
日日搶著搬肉劈柴收拾院子,還閃了兩次腰,我給他摸了藥油卻堅持往屠夫家跑,逢著李叔吃飯又往外走,真就白幹。
倒給李叔這直爽的漢子臊紅了臉。
我也隨之頻繁上門,雖然斧頭砸腳拽住豬尾也跟著摔跤。但屠夫院子自李嬸病逝後也添了幾分人氣,豬嚎叫叔吼叫我哭嚎黑狗子沉默,倒是熱鬧。
在黑狗子終於按住豬給了它痛快一斧頭後,李叔終於也按住這泥鰍般的人:
“坐下吃飯吧,何家丫頭,你也跟著一起。”
李屠夫悶下一碗酒,自顧自說:“我先說好,在我這兒就是得吃苦!起得比雞早S豬賣肉,幹的都是力氣活,小身板的我可不要,多給老子吃點肉才扛得動斧頭和砍刀。”
說完,黑狗子碗裡疊滿了肉。
他撥開凳子撲通跪下:“感謝您賞我一口飯吃,教我活命本事,師傅在上,受我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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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屠夫師徒情誼便定下了。
李屠夫轉而不滿黑狗子的名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跟著我姓,往後也算是給我送終了。何丫頭,你不是在學堂念書嗎?給他想個好些的名字。”
我跑回屋翻箱騰櫃,翻出一本《莊子》。
記得夫子念過一篇《庖丁解牛》的文章,雖不解其深意,但我知道這是贊揚一個S豬匠有好本事,S頭豬比那唱曲跳舞的還厲害,S豬匠叫庖丁。
於是我認真解釋:“莊子說庖丁是頂厲害的屠夫,你這麼能吃苦日後一定能超越他,你就叫越丁吧!李越丁。”
李越丁也認真誠懇地看著我:“繡繡,我肯定不裝樣子,會成為比裝樣子說的還厲害的S豬匠。”
我很滿意。
李屠夫顯然更滿意,因為不到兩年,李越丁就顯現出他長我兩歲的優勢,變得又高又壯,面上卻仍是一副老實認真的好學模樣。
所以李屠夫將他收做養子,令他往後要傳承起李家屠戶的家學。
李越丁很高興,日日向我念叨著:“繡繡,我又有家了,我有爹了。”
6
眼見著李越丁一高興起來便渾身力氣無處使,S完豬肉還有力氣給我爹當幫工煎藥搬貨,我生怕我爹一個高興滿意這個“幫工”先收徒弟後收兒子。
有這麼一個勤勞肯吃苦的人對比著,顯得我更一無是處,索性帶他一起找點事做。
我爹義診坐堂幾處跑,分身乏術又勞累過度病倒在床,還念著山上正是荠寧這一味藥材的時節。
我的名字一半便取自我爹常問診開方的這味藥,荠寧,可解尋常百姓許多病症;另一半則取自我娘引以為豪的繡技。
因此我叫何繡寧。
寄託著我爹娘對我學醫善繡的希望,可惜我玩心重兩者都學得不精,倒辜負他們一番期許。
此番找著表現的機會,我抓著李越丁背著藥簍往山上跑,採那藏在山裡林間的荠寧。
但山林間的風險豈是我們兩個堪堪十餘歲的人能預料抵抗的。
午間漫天黑雲卷走晴空,豆大暴雨連著驚雷驟然壓下來,我們躲閃也來不及。
還要護著背上的滿筐藥材,我倆逃竄在山間尋個避雨處十分狼狽。
李越丁跑在我身後,還穩穩託著我的背簍,突聞身後震耳響雷一棵老樹轟然到底。
我倏地回頭先李越丁一步推開他:“小心些!”
老樹顫顫樹椏倒在腳邊,我卻因避讓得太急太大力而滑下險坡。
“繡繡!拽著我,千萬別松開!”
李越丁費力將我往上拉,雨水泥巴糊了滿臉,那雙素日拿斧頭的雙臂迸發出極大力道,將我險險拽起來。
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又是一道驚雷劈下,李越丁終究是沒躲過,左腿被一棵青樹壓住動彈不得。
我咬牙使勁兒地推、搬、挪,那棵樹倒在李越丁腳上紋絲不動。
我聽到倒下來那響聲了,砸到他腿上像李越丁用斧頭砍開豬骨頭縫,豬S了感受不到痛,但李越丁一定很痛,特別特別痛。
我抹了把臉上不知是雨還是汗或是淚的水珠,奮力地推。
“繡繡,你、你去搬塊石頭,墊,墊在樹下,再找根棒子來,借力推開......”
李越丁竟然還笑得出來,仍然困境中智謀多生。
我依言找來大石塊和樹棍,終於搬開那棵樹,可他的左腳幾近血肉模糊。
那日的我好似也迸發出了S豬的力氣和意志力,奮力背拽著李越丁往前走,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容身避雨的洞穴。
看著他的傷勢,我腦子飛轉地回想阿爹逼著我背的醫書。
荠寧,對,正是荠寧!味辛,微溫,疏風清暑,行氣理血,可用於外傷出血、治跌打損傷。
我手抖著將荠寧揉碎了抹在他左腿上,扯下裡衣布料小心包上,終是後知後覺掉下淚來。
“對不住,李越丁,我對不住你,不該叫你來山裡......”
李越丁扯出抹慘白的笑,溫熱湿潤又帶著粗糙厚繭的手給我抹淚:
“謝謝你,繡繡,你好厲害。若不是你醫者仁心,八歲那年黑狗子就餓S在巷子口了,若不是你醫術精湛,十四歲的李越丁就痛S在這深山裡了。”
我抱著李越丁劫後餘生地大哭起來。
我們在山裡呆了一夜,此間李越丁還發起了高熱,我又冒雨跑去尋草藥給他敷上,企盼給他降溫。
沒等到我拖著李越丁下山,便被憂心的娘和李屠夫給尋到了,一人背著一個精疲力竭和病體殘軀的小孩歸家。
阿爹拖著病體下床給李越丁診治,終究沒讓他廢了左腿,但因為診治不及時藥材不充分,李越丁左腳還是落下了跛足的毛病。
我以為會挨好幾頓打罵和李屠夫怒氣洶洶的質問,但聽了我們的遭遇,他們卻十分靜默。
李屠戶最終用他的大掌撫上李越丁的額頭:“我兒英勇!有你老子當年的風採,是條好漢!”
我愈發加倍地對李越丁好。
誰罵李越丁是跛子我就朝誰扔石頭,教他識字讀書,教他背庖丁解牛,給他縫補衣裳,給他烙肉餅蒸包子吃。
我其實沒和阿娘開玩笑,我覺得李越丁挺好的,能吃苦,但他一定不會讓我吃苦。
比那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書生好多了。
7
我回學堂正巧撞上捧著書穿洗白長衫的秀才,他見著我盈盈一笑,十分有禮:“繡寧姑娘是來拿東西的?”
這人身上穿著的還是阿娘前年送他的衣裳。後來也不是沒再送過,他卻始終穿著洗刷多次泛白的衣衫,旁人都贊他堅守讀書人的高潔品質。
我隻覺得這人沒苦也硬吃,假得很。
倘若他真高潔,為何我今早翻牆出學堂時,還在牆根瞧見他毫不遲疑接過了老夫子女兒的荷包?
我娘說了,女娃的名節太容易被男人這些行為潑髒水。
越見他越生煩,我索性不答話悶頭往裡走。
秀才叫住我:
“姑娘是取你的書墨嗎?學堂裡頭在灑掃,我一並帶出來正要給你送去。”
“不知何嬸子可在,前幾日她做的衣裳......”
我接過書,心裡慶幸,還好過來了,不然又要去我家裡裝樣子騙阿娘打秋風。
不耐煩打斷他:“我娘不在家,先生若無事便少往學生家裡打趟,免生鄰裡誤會。”
說完抱著書便跑回家,阿娘已做好鮮香飯菜坐在桌旁繡花樣,阿爹捧著醫書看得入神。
“阿爹阿娘!隻等我便開飯啦?”
“皮猴子還曉得歸家。”阿娘斜我一眼去盛飯。
阿爹樂呵呵招我坐下:“阿寧,爹考考你,這痢疾當開什麼方子?”
我一臉頭疼地起身去幫阿娘端碗,企圖避開何郎中的抽察。
席間阿爹問阿娘為何今日歸家如此早,阿娘蹙眉:
“不曉得上頭又有什麼令下,聽趙富商家看門婆子說是要什麼大力徵稅捐錢。趙家可是咱城頭首富,官府讓他帶頭捐,一萬兩!這得多少銅錢堆一座大山吶,能壓S人!趙老爺如今不敢露富出風頭了,說要縮減府裡吃穿用度,太太妾姨娘們素日要做的錦緞綾羅衣裳都不許了,我們這些被僱的繡娘自然也沒事兒幹。”
阿爹幽幽一嘆:“這世道變得快,隻我們這些底下人看不清。也罷,你有空歇歇也好,還能留心阿寧的婚事。”
我娘看著我埋頭大吃的樣子嗤笑:“不曉得哪家要養這頭豬崽,我看送去李屠夫家養著當年豬成了。”
我塞滿了飯也不忘應和:“那我還不如和李越丁學S豬,嫁人不如賣豬肉,至少有肉吃。”
阿娘用筷子頭恨恨戳我:“繡花針也拿不穩還想學人扛斧頭揮刀子!”
飯後阿娘點了油燈小心捧著塊在燈下泛光的綢緞,比著花樣裁剪刺繡。
“雖說繡莊近日無事,但那趙家五姨娘最為受寵,私下給我一匹布讓我好生做件衣裳,她穿著唱曲兒。”
阿娘以前也接過不少私活,我並不意外。每日下學歸家就有好菜吃,一家三口團席而坐倒十分和樂。
我娘日夜趕工,總算制成了那件粼粼而閃的海棠色衣裙,我望著上面繁復精細的花紋目不轉睛。
阿娘得意一笑:“這可是上好蠶絲料,經我手可無一處廢布,那妾夫人一個高興,應當有不少賞銀。”
她轉而看向我,笑得溫柔:“阿繡也喜歡?這些年娘的銀子都給你攢著,隻待你成親,阿娘給你制件獨一無二的嫁衣,羨煞旁人!”
我感動地擁住阿娘。
心裡盤算著哪天便去攔住李越丁問問他的心意,假若他誠心有意,我便催阿娘快些準備。
嫁衣真好看,我竟有些盼望成親了。
阿娘高興地捧著衣服匣子去趙家了,我望著她的背影滿心歡喜,待她給我帶糖藕糕回家。
卻沒成想這就是我見阿娘的最後一面。
8
阿娘S了。
我和阿爹去認人時,失魂地摔了好幾跤,聚寶巷長到我父女二人邁不出去。
最後是李越丁和他爹一人攙一個,到了趙家偏門。
門檻外躺著張破草席,草草裹著個人。
阿爹腿一軟半昏厥倒地,我顫著手要去揭,李越丁鐵杵般的手捏著我,開口澀然:
“繡繡,我去罷。”
我倏爾轉頭忿忿看著他,從他黢黑眸子裡看到雙眼充血的自己。
“我陪你去。”他改了說辭。
兩隻手揭開草席,阿娘柔和的臉早已僵硬發黑,額頭的血流到眉頭眼梢也凝固了,手裡SS拽著片布料在太陽下泛光,我認得,那是阿娘新趕制給趙家姨娘的衣裙。
她就這樣孤零零躺在佔了大半條街的趙家偏門處。
我心頭湧出無限悲慟憤恨直衝腦門,不停錘打著那扇緊閉的朱紅門。
“開門!來人啊!這是什麼世道,草菅人命的爛貨敢做不敢認!我何家必定泣血狀告......”
手心砸在鐵銅門環上的痛感我全然不覺,耳邊突然傳來斧頭砍門的悶聲。
“給老子開門!他奶奶的仗著有錢有勢就欺負我們平頭百姓......”
李越丁繃直了臉,拿斧頭一聲不吭地將朱紅門砍出道道深痕。李屠夫雄渾的嗓子衝破院牆。
門開了,湧出十來個手拿家伙的打手,為首管事一臉鄙夷:
“我當是什麼粗鄙野人鬧事,原來是為何娘子叫冤來了。此婦私自竊了我家夫人收藏的珍蠶絲便罷,還偷制成了衣裳去五姨娘處討賞。我家老爺日日為了城中大義奔走籌銀,歸家還要斷這等腌臜事,幾番質問下何娘子也認罪了,不待我家老爺將其扭送到官府,她自個兒便撞牆自盡,怪得了誰?”
我發了瘋似的用頭撞向那管事:“我阿娘不是那樣的人!你們這些隻曉得吃肉喝酒的歹徒仗勢欺人!我要你們償命!”
那管事扯著嗓子讓人把我拉開,李越丁護著我和他們打了起來,李屠夫也滿臉怒氣地拎拳頭加入。
可嘆平日人高馬大壯碩力強的李家屠夫父子遇上十幾個人的圍毆,隻有悶聲挨打的份。
最後我凌散著頭發、和烏青腫著臉的李越丁及他爹抱著我娘託著我爹憤恨離去。
第二日我便和阿爹將趙家告上公堂。
我堅持讓仵作驗屍,判定我娘絕非撞牆自盡,她的傷口表明定然是有人拽著她頭發聲聲往牆上反復撞擊才致S,哪裡是畏罪自S,我阿娘分明是被人謀S!
我滿腔孤勇,企盼官府能給個說法。
哪知我還是太天真,官商勾結之下,冤仇也無路可消。
狀告的趙富商甚至並未親自現身,派了渾身綾羅的管家和幾個繡娘丫鬟“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