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想讓我嫁給屢次落第的秀才。
她道:“那老話常說什麼書裡自有聚寶屋,你嫁給讀書人不吃苦。”
我瞧著聚寶巷口拎著塊流油好肉緩步走來的鄰家屠夫哥,垂涎不已。
眼也不轉地盯著那身影與我娘爭辯:“我看這李屠夫也是秀色可餐吶。”
1
我又告假逃學了。
算準阿爹外出義診、阿娘如期去趙富商家繡房上工,四處轉悠累了準備溜回家偷口我娘昨日留著的蒸肉,再裝個樣子從學堂將文墨帶回家。
沒成想正撞上我娘回家回家取繡樣,她一見我便知曉我又“不學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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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怒之下抄起繡框便往我身上招呼,我逃她追。
待她追到巷口已是氣喘籲籲,阿娘扶著腰大罵:“個S丫頭你跑得了和尚還能跑出廟?有本事今兒不回屋吃飯,我和你爹還能省不少口糧。”
不愧是我娘,一針便往我命門扎。
我垂著頭老實跟她回家。
我娘搖著繡框扇風也不忘繼續罵我:“你這好吃懶做的丫頭,學不好你爹的醫術,也學不成老娘的繡技,讓你念書識字也是光曬網不打漁。今年都十六了!早該說親的年紀,你這潑猴性子可愁S我和你阿爹。”
我垂頭認真地左耳進右耳出。
她又念叨起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我還是覺著那秀才配你,如今他也在你念書的私塾當先生,既有秀才這好名頭,還有將來中舉的福氣盼頭,這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夫婿。”
我忍不住回嘴:“落第三次的好盼頭,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
“哎喲!”我揉著頭痛呼。
我娘舉著繡框橫眉冷對:“你叔公家小女兒的夫婿兄弟的連襟不也是到四十才中舉,秀才可還年輕!何況那老話常說什麼書裡自有聚寶屋,你嫁給讀書人不吃苦。”
還不是丈母娘,阿娘便越看秀才越滿意,她深信不疑秀才總有一天能中舉高升,我嫁給他便再不令她憂心了。
但我不喜歡秀才。
一來是討厭念書,若真成了親日日聽他念叨之乎者也,不做姑子也勝似聽經。
二來是總覺得這秀才不誠心得緊,我感覺向來很準的,此前判斷巷子裡母狗生崽幾公幾母少有出錯。
阿娘仍在念叨秀才的好,我卻緊瞧著聚寶巷口拎著塊流油好肉緩步走來的鄰家屠夫哥,垂涎不已。
眼也不轉地盯著那身影與我娘爭辯:“我看這李屠夫也是秀色可餐吶。”
今晚阿娘要做肉包還是扣肉碗呢?
“啥?”
阿娘目光隨我看去,隨即我腦袋又挨一掌:“大饞丫頭!”
我對著走近的李越丁咧嘴一笑,奮力揮手:“小丁你來啦!”
腰上被擰得一痛,我娘碎嘴不停:“這是你鄰家兄長,沒禮數!瞎喊什麼?”
2
李越丁常年肅然靜默的臉上扯開個笑,步子邁得更大,隻是用力牽扯著腳步卻顯出左腳的微跛來。
他三兩步走到我們面前,遞過來那塊肥瘦相間的好肉。
“阿嬸,這是今日剩下的,阿爹讓我送來給你們打打牙祭。”
阿娘笑著接過,卻又納悶道:“近日這肉都有剩餘嗎?”
高高壯壯的李越丁搓著手,一派老實耿直:“隻近來幾日都賣不完一頭豬肉,阿爹說生意不大安穩。”
“隻願日子安穩些,別生出勞什子波動來。”
阿娘莫名一嘆後拎著肉進屋,讓我將李越丁留住找錢給他。
李越丁如臨大敵地擺手,朝我悄聲做手勢要走。
我知曉每次他來送肉與我娘都是好一番拉扯,李大叔念及因病去世的媳婦生前多受阿爹診治照顧,又敬佩阿爹每月出城義診之舉,常讓李越丁送些沒賣完的豬肉過來。
阿娘這個急脾性卻也不愛貪便宜,每次想給錢都被李越丁給躲過去,這時候他的跛腳靈活極了,兩人拉扯看得我眼花。
我示意他先走,又想起什麼便拽住他袖子湊過去耳語:“你去巷口東邊樹下先等著我。”
見著李越丁在烈日頭下那臉莫名紅溫一片,沾了肉油的手用麻衣一角不停搓著,我又掏出張帕子給他擦。
他默然接過,大老粗似地用力揉搓幾下,點頭便走。
轉頭時顧不得顯出跛腳模樣大步匆匆,好似身後有鬼追。
“阿娘,小丁走啦!”
“不是讓你將人留住嗎?”阿娘攥著串銅板走出來。
“你信不信他躲你的錢比我躲你的打還順溜。”
阿娘白我一眼,望著已見不著人影的巷子喃喃:“這老實孩子。”
我摸回屋揣著幾樣東西便要再出去,被阿娘拽著脖頸:“又想跑哪兒野去?”
“學堂,我去學堂拿筆墨回家練。”
又拿過阿娘手裡的銅錢:“我一道給小丁送去,你知道的,他可奈何不了我。”
離開時突然想到她方才嘆的氣,又好奇問道:“最近李叔賣不完肉你嘆啥氣?”
阿娘眼神幽幽,像個肚裡裝了不少筆墨的夫子:
“咱們這些升鬥小民不就以食為天?吃肉的人多,日子就太平好過,要是人吃不上肉,轉而吃菜根啃樹皮,這天可就不穩當了。”
我似懂非懂,念著李越丁還在等我,輕然躍步飛出家門。
3
“李越丁!你怎麼在白日底下站著,不曉得躲躲蔭涼?”
我遠遠看到一人佇立在東邊巷子口,高大的身子投出個圓點影子,外頭烈日灼灼,一絲風也無。
看著便替他熱,加快腳步跑到他身邊,拉著人往大樹下石頭快坐著。
“我怕你出來見不著我。”他短短解釋了一句。
我沒松開他的手,更將他手握著舉高了些放眼前。
“繡繡,你做,做什麼?”
李越丁一個塊頭結實的漢子,卻莫名作出副比我還扭捏的女兒家姿態。
“別動!”
我聚眼巡著,從衣襟摸出帶來的針線,比著他袖口的破洞開始縫補。
身旁的人不說話了,正午烈日的巷口少有人走動歸家,隻有李越丁幫著接生、我幫著猜公母的狗吐著舌頭領著一串兒女噠噠走過。
“好了!”
我頗有成就感地看著縫好的衣服,還依照那破洞模樣勾了隻小狗模樣補上去,正是方才經過那隻。
李越丁仿佛從我說著“別動”後就再沒動彈過,期間靜默得呼吸也屏住了。
他抬袖細細看著我的成果,良久才認真與我道謝:“繡繡,你繡得真好看。”
我收著針線嘆氣:“也就你認可我的繡技了,我阿娘隻怕看一眼那臉便皺得像苦瓜,嫌棄得緊。”
他摩挲著小狗花樣,語氣誠懇:“阿嬸繡技出了名的好,你哪裡會差?”
這話我很是受用,讓他再多說幾句。
李越丁毫不遲疑誇道:“繡繡的醫術也好,之前我幾次風寒都是你開藥方治好的,你學問也不差,讀書明理寫字還極好看,給我當夫子教我認字都是旁人比不上的。”
見我虛著眼滿意至極,他小聲補充一句:“你翻著書給我取的名字,我也很喜歡。”
我笑開了眼拍他肩膀:“小丁,我就欣賞你這般誠心的人!”
可不像那秀才,滿口仁義道德,人卻偽善。
念及袖口還揣著的買肉錢,我眼睛一轉,手摸向李越丁的衣裳。
在樹蔭下坐著那面色卻越來越炙熱的李越丁倏地彈起來,支支吾吾:“袖子,不是補好了麼?”
我狀似兇狠地將他拽坐下:“老實點兒,讓我瞧瞧你這衣服可還有破洞,免得下次又令我費心。”
“腦袋也抬起來,我查查領口。”
李越丁果真聽話挺直腰杆抬頭,隻是上身僵硬得很。
我悄然將銅板塞進他懷裡,這傻子也沒察覺。
“行啦,你忙去吧,我還要去學堂收拾筆墨。”
看著李越丁大步離開卻微跛的背影,我在這三伏天生出些燥熱。
4
李越丁本名並非李越丁,巷口李屠夫也非他親爹。
我六歲那年正逢一場兩月不絕的雨水和來勢洶洶的洪災,淹了漫天黃土莊稼,成批流民離鄉北上。
我自小而居的小城臨近皇都,不知是哪個上頭的發話,不許讓流民入城突破這道防線擾亂皇城,便將大批流民打打SS地阻攔在城外。
流離失所又沒水沒糧,疾病多生,聽說那年S了許多“亂民”。
阿爹醫者仁心,天不亮便背起醫箱奔往城門口問診散藥。阿娘一面氣阿爹窮人豪氣,一面卻蒸了不少包子烙許多餅偷偷塞進他醫箱。
我便是在東邊巷口大樹下啃餅子遇著了逃難進來的李越丁。
那是他還不叫李越丁,叫黑狗子。
黑黑瘦瘦地套著件爛布衣裳,隱約還有股臭味,隻默默垂頭蹲在不遠處,路過的黃狗也比他幹淨些,路過他繞道走。
我掰開剩下的那個餅,裡頭的肉瞧著比我手裡那個多,思襯半晌我將阿娘繡給我的兔子手帕包著它遠遠遞過去。
他顯然被餅子香到咽口水卻不接,我手都遞抖了,急道:“餅子,你吃!帕子,擦擦!”
蹲著的小身影抬起頭,瞧著比我還小些,後來才知他還大我兩歲。
我被我爹的醫者仁心感染,大發善心,顧不得他一身怪味,將餅塞進他嘴裡,又偷偷領著他去護城河裡洗一圈兒。
還膽大包天地偷了阿娘給主顧兒子做的衣裳,後來慘遭三頓餓一頓打。
又塞給他幾個肉包,這“弟弟”才小聲告訴我,他就是被隔絕在城外的流民,雙親病S餓S,找不著活路才冒S溜進城。
我問他怎麼跑進來的,他如實道是鑽到出城送恭桶夜香又返程的車架下進來的。
我瞬時對這能屈能伸還有勇有謀的他心生敬佩,惻隱之下閃過靈光。
鄰裡屠夫李大叔雖渾身壯肉一臉兇相,周圍小孩都見而遠之,我卻不怕。
一則他感念我阿爹恩德常來串門送肉,家裡多吃上肉包肉餅全託他的福。
二則李大叔性格直爽,見了我的笑容真誠友善做不得假。我又好奇他的S豬身法,常去圍觀,大人似的與他闲聊幾句。
李叔說我倆這叫忘年交。
於是我打算將新交的朋友引薦給我的忘年交,同時解決這兩人的難題。
5
“李叔!你不是要找幫工嗎?我給你領上門了!”
李屠夫見著比我還瘦弱的黑狗子哈哈大笑,大掌拍我的腦袋:
“何家丫頭,我要的幫工可是能給我扛肉S豬的壯漢,你快些領著玩伴去別處過家家,當心在我這兒閃著腰。”
我略帶歉意地看著比我還瘦弱的人。
他卻一言不發地走過去拿起那把我全然拎不動的斧頭,看得出他很是費勁兒,枯黑的臉漲紅了一圈才舉起來。
“咔嚓!”
斧頭沒入藤凳上的豬肉骨上。
他黝黑的眼珠像狼崽一樣抓人:“我可以舉斧頭,也可以扛豬肉。我不要工錢,隻要給我一口粥喝,我做什麼都可以。”
李屠夫還是沒答應,塞給我們兩塊骨頭拿去逗狗便關上了門,門內揮斧破骨肉的聲音凌空入耳。
身邊的人還是沉默。
我白日省下口糧偷偷給他帶去,晚間他就偷偷睡在城隍廟的祭祀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