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下頭看我的手,那裡已經沒有手了,我看到了一條黑色的軟軟的東西,上面包裹著一層粘液。
那是一條觸手。
而在我的身側,生長著十幾條同樣的觸手,它們揮舞著,在空中漫無邊際地揮舞。
我真的變成它了。
我帶著新奇和不安去感受我這具新的軀體,它是如此強大,蘊含著宇宙間至高無上的力量。
怔愣許久,我內心深處湧上一陣狂喜。
適應了眼前的黑暗,我看到了面前的灰色球體,和距離其不遠處的藍色星球。
那是宇宙中的月亮和地球。
以這樣的視角去看,我難以描述心中的驚奇之感。對於現在的我而言,我曾經的故鄉變成了一個籃球大小的玩具,蔚藍色的它渺小、精致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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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它的身邊,還有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星球,他們散落在漆黑一片的宇宙中,像之前行走在海邊腳下沙地上的一粒粒石子。
恆河沙數,整個宇宙間有無數個這樣的石子。
曾經教科書上的一個個星體一次在我眼前劃過,他們有的還沒有我一個觸手粗,隻要我隨意的揮舞,那個脆弱的玻璃珠般得我星體便會灰飛煙滅。
但我沒這麼做。
這時,遠方忽然有一簇煙花炸開。
它沒有聲音,在我眼前一閃而逝,那不是煙花,那是一個星球的堙滅。
絢麗的光一閃即逝,星球變成無數個碎片,成為散落在這漆黑宇宙中的塵埃。
但那一瞬間,我的喜悅消失了,隨即心中浮現出一絲迷茫。
那個和地球同樣大小的星體,在這一瞬間就消失了嗎?
那上面……是否也曾有過生命?
我路過那個星球的屍骸,繼續宇宙中漫無目的的遊蕩。然而我每走一步,身邊就有無數砂礫般的星球,它們出現又消逝,被吞沒在宇宙這個深淵巨口之中。
走了不知多久,我忽然有些倦了。
曾經年少的我幻想過宇宙中如果真的有神明,那麼它的生活該是什麼樣子,現在看來,它似乎並不像我想象中一樣美妙。
我仿佛置身一片被密不透風的黑暗包裹的泥沼,它沒有邊際,我卻無法逃脫。我是這泥沼中唯一的生命,沒有任何人能與我交流。我陷在這永恆的S寂與黑暗中,相伴我的唯有孤獨和破碎。
我看著一顆顆星體逝去,幻化做宇宙中微茫的塵埃,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能見證它的存在。我有時不禁想,如果我有一天徹底地融入這幽寂的黑暗叢林,又有誰會替我哀悼?
無人救我,亦無人念我。
我心中生起了離開的念頭。
雖然在這個絕對的宇宙中,我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但是我還記得我與真正的它約定了一天的時間。這個期限,應該很快就到了吧?
然而我等啊等,等了不知多久,我始終都沒有收到來自地球的消息。
終於,我耐不住寂寞,決定主動看看,變成了我的他在地球上做了什麼。
於是當我目光穿透包裹地球的大氣,照進那個東方國度時,我看到了熟悉的臉。
那是我曾經的樣子,但卻做著我從沒做過的事。
他正在一家孤兒院裡,周圍被一圈小孩子包圍,而在不遠處,我的母親已經醒了過來,正坐在輪椅上慈愛地看著他笑。
人的歡笑伴隨著大自然的鳥叫蟲鳴,那是生命的聲音。
隔著久遠的時空,他仿佛感受到了我的存在。
於是他停下了手下的動作,望向遠空之中看不見的我。
“時間到了,該換回來了。”我說。
然而他忽然笑了,緩緩搖了搖頭,口型在說:“不,這裡很好。”
15
他單方面關閉了同我的聯絡,而我的世界頃刻間又恢復成一片S寂。
在這裡,沒有任何光線能夠穿透這永恆的黑暗,而一個星球的堙滅,甚至不能產生任何的聲音。無數的星球像是無機質的石子,它們生滅循環往復,像是冰冷的客觀規律。
沒有天,沒有地,在這個虛無的空間中,我感受不到生命、亦感受不到自己。
在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它這個或許已經誕生了億萬年的存在,要和我一個渺小的地球人交換生命的原因。
是孤獨。
亙古的、永恆的孤獨。
我原來曾以為吵鬧煩雜的那個世界,原來是那樣的鮮活,那樣的富有生機。
而之前的我每天在焦慮於憤恨中度過,從未認真感受那棵蔚藍星球上的一花一草、萬物生靈。
在這一刻,我想要流淚,但是我早已流不出眼淚。
那顆美麗的蔚藍色星球漂浮在我的眼前,近在咫尺,但是我永遠也回不去了。
那是我的故鄉。
我想它了。
16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年,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一個世紀。
我的眼耳口鼻已經逐漸封閉,各個感官都在退化,似乎和我龐大身軀中的混沌融為一體。
而我又和黑暗宇宙中的無機質逐漸融合,那些曾經作為人類的記憶,也因太過久遠而變得模糊不清。
我本以為我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宇宙堙滅。
然而這一天,我看到一艘火箭,它自蔚藍色的星球衝出,如一柄光劍射入宇宙之海。
在那一刻,我早已沉寂的心,似乎重新跳動了起來。
飛船著陸艙降臨在了火星,這是人類歷史上有史以來第一次實現火星行走。
我看到一個人穿著厚厚的宇航服,向這顆遙遠的星球邁出了人類歷史的第一步。
我屏蔽了所有的衛星及信號接收裝置,來到了這個勇敢的宇航員面前。
他看見了我。
我感覺到他的心跳變快了。但是出於人類頂尖航天員的素質,他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驚慌。
他靜靜地注視著我這個宇宙間的龐然大物,而我平靜地與他對視。
那是一個黑頭發黃皮膚的中年男人。
宇宙中真空沒有聲音,但我用意念,讀懂了他心中的疑問。
“你是什麼樣的一種存在?”
我沉默著看他,沒有回答,反而問他:“你願意成為我嗎?”
然而這個男人搖了搖頭。
“我愛我的國家,我愛我的家人,雖然我隻是渺小的人類,在你眼中或許不值一提。但是蝼蟻也有蝼蟻的幸福,我不想成為你。”
我心中升起一股怒火,我知道這個人類實在是太過於微藐,隻要我隨便伸出一條觸手輕輕碰觸,他便會在霎那間灰飛煙滅。
他似乎感受到了怒氣,於是閉上了眼,將雙手放在胸口。
我看到了他指縫間露出的照片,那是宇航員的一家三口。男人與女人親密的倚靠,他們的中間一個甜美的女孩舉著棒棒糖衝著鏡頭笑。
他將這個畫面印在了宇航服上。
有那麼一瞬間,我有些恍惚,久遠的佛前世的記憶湧入腦海,那麼陌生,卻又那麼熟悉。
我沒有S他。
“你走吧。”我說。
他愣住了,睜開眼,一向平穩的心跳再次有了波動。但他沒有停留,轉過身便要離開。
“等等!”我忽然叫住他。
“還有什麼事嗎?”
“現在是哪年?”我問他。
“公元2065年。”
我沉默著:“能不能拜託你一件事?”
“什麼?”
“在你們國家南邊的寧省,有一個叫做樂園的城市,有一個叫柳眉的老婦人,如果她還活著,今年應該九十二歲了……如果有可能,請幫我轉告她,在遙遠的宇宙之中,有一個人,在想她。”
男人默了一瞬:“我會做到。”
了卻最後的心願,我向黑暗深處走去,而就在我轉身之際,男人問出了心中最後的疑問:
“你曾經……也是我嗎?”
17
飛船成功返回地球,舉國歡騰,慶祝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登臨火星。
發布會上,記者紛紛採訪。
“林鵬航天員,這次登陸火星,是人類探索宇宙邁出的一大步,請問就您觀察到的來看,宇宙中究竟是否有生命存在呢?”
數到閃光燈照射,林鵬看著鏡頭,目光堅毅。
“宇宙之廣袤,人類尚不能看清其億萬分之一。我們無法否認,在地球之外,還有其他生命體存在於整個宇宙之中。但是我相信,不論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依然遵循宇宙中亙古不變的定律。”
說到這,他似乎想到了什麼,眼中有動人的光芒閃過:“那是……愛。”
“唯有愛,可以戰勝永恆的孤獨;唯有愛,才能跨越時空的距離,將思念帶回到地球上的每個角落。”
與此同時,寧省樂園市,一間病房中。一個老婦人躺在床上,鼻子下插著氧氣管子,有氣無力,奄奄一息。
她今年九十二歲了,身體裡的各個器官已經逐漸衰竭,歷經了快一個世紀的生命終於將要迎來終點。
但在這一刻,她努力睜大眼,和病床前的男人一起盯著面前的電視屏幕。
那個男人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鬢角微白,也成為了一個老人,這對於原來的他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但是他很滿足。
在這些年裡,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時間,感受到了自己真切地活過。
隻是這時間有些久了,有些事情已經開始忘卻,這讓他看電視時,眼中浮現出一瞬間的茫然和恍惚。但緊接著,他混濁的眼眸忽然一亮,似乎想起了什麼。在那一瞬間,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電視,穿透了時光,直達亙古的蒼穹。
“是他嗎?”病床上的老婦人緩緩問道。
男人平靜地點了點頭。
老婦人閉上了眼,一滴淚淌出了女人的眼角,但她早已布滿皺紋的嘴角卻掛著笑。
護士進來查房,驚訝地問道:“阿姨怎麼哭了?”
一旁的男人回答:
“因為她知道,有一個人,在宇宙的盡頭思念著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