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著怒氣,反問道:
“所以,長公主殿下是特意來感慨您和謝玉青無疾而終的愛情嗎?”
“溫麗珠,你以賤民身份坐上侯府老太君的位置,已經是祖上積德的事情。你既不識文,又不會武,和玉青之間沒有半點共同話題。”
“我和他不過是常在歸元寺以文會友,切磋棋藝,並沒有僭越之舉。”
溫柔刀,刀刀致命。
元芊或許以為我會暴怒,話說完後,默默往後撤了幾步。
我衝她笑道:“長公主降貴纡尊地光臨寒舍,小心腳下汙穢。”
元芊聽到這話,厭惡地捂住了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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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她裝模作樣的虛偽逗笑了。
若是真的汙穢不堪,她早就在踏進小院的時候就知道了。
“你笑什麼?”
“我笑你虛偽。”
我面露鄙夷地看了元芊一眼,冷哼道:
“你明明想要光明正大站在謝玉青身邊都要想瘋了,偏偏扯了個知心好友的遮羞布。”
“先帝崩俎至今已有三十餘年,無論是你還是謝玉青想要和離,明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偏偏要拖到你丈夫病故,拖到我容顏不在。”
“你若是想要謝玉青,直說便是!”
元芊或許從未見過像我這樣有話直說的人。
她委屈地含著淚,眼眶紅了一片。
不過我不是謝玉青,不懂憐香惜玉。
我把元芊趕了出去,卻在準備關門的時候,看見了謝玉青。
“麗珠,你……你怎麼能將元芊趕出去呢?”
“這是我家,我不歡迎她!”
這句話我說得底氣十足:“還有,和離書籤字了嗎?”
“沒……我猜你現在肯定在氣頭上,等你消氣了,帶著子宜一起回家吧。”
“和離書呢?”
我伸手討要,謝玉青卻說沒帶。
我轉身回到臥室,用重外孫啟蒙識字的筆墨重新寫了一份和離書。
歪歪扭扭地沒有風骨,但也能知道我到底寫了什麼。
我拿著墨都還未幹透的紙,催促著謝玉青籤字。
可他久久不肯落筆。
“麗娘,我錯了還不行嗎?這輩子都快走完了,你就當為了孩子們忍忍吧。”
“忍不了!你騙了我整整四十年!”
“若不是你說心悅我,此時的我早就嫁給同村的人,過著富足美滿的生活,而不是在你那看似堂皇的家中卑躬屈膝一輩子!”
謝玉青被我罵得呆愣在原地,眼中的神採盡褪。
“若是想讓我在最後的幾十年裡不再恨你,那就籤字吧。”
謝玉青最後還是籤字了。
我如他所願地讓出謝家老太君的位置,可他看上去似乎並不高興。
不過,他不高興,我就高興了。
10
兩情相悅的嫁娶,氛圍格外熱烈。
就連我都忍不住喝了幾杯黃酒祝賀這對新人。
待熱鬧散去,謝子安怒氣衝衝地跑來質問我:
“母親,您到底想要做什麼?”
“一把年紀了,怎麼還在和父親鬧?你知不知道和離的事情要是傳出去,人家怎麼看我們謝氏?您這是要把父親架在火上烤!”
“您真的能夠適應小漁村的生活嗎?沒了錦衣玉食,您很快就會生病,甚至是……”
剩下的話,謝子安作為京城有名的孝子,他沒再說出口。
我緩緩為他接上了:“你是覺得我很快就會去世嗎?”
沒有遇到謝玉青的前二十年,我不也活得好好的嗎?
怎麼離開了他,謝子安就覺得我活不下去了呢?
“我不過是想要不再被騙,難道這也做錯了嗎?”
“再說了,你不是一直嫌棄我行為粗鄙嗎?”
“我和謝玉青和離後,想必元芊公主很快就會和你父親再續前緣,到時候你的嫡母,就是那萬人之上的長公主了。”
謝子安內心深處的陰暗思想被我全都說了出來。
可他自詡光明磊落。
哪怕已經心虛得面紅耳赤,依舊要和我爭個對錯。
“就算這些年父親和芊姨來往,但他又做錯了什麼呢?”
“他這輩子對您難道還不夠好嗎?”
又是這句話。
所有人都覺得是我不識好歹。
可若是有人問我:
要是成親之前知道謝玉青心有所屬,你還會嫁給他嗎?
我的答案是:不會!
收拾碗筷的女兒謝子宜聽到了我們的爭吵,她連忙跑出來,將我護在身後。
“阿娘想做的事情,你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攔呢?”
“和離又不是犯法,你就不能支持阿娘一次呢?”
哪怕我和謝子宜之間曾經鬧過不愉快,可她還是堅定地站在我這邊,為我說話。
謝子安神色緊繃,最終還是放棄了勸和。
“您愛怎麼鬧就怎麼鬧吧!反正我是再也不會管您了!”
誰要他管了?
養條狗都比謝子安孝順。
我把門砰的一聲關上,挽著謝子宜的手臂回房。
“阿娘,阿兄就是擔心您,所以說話難聽了些。”
我看著謝子宜對我小心翼翼的態度,鼻尖一酸,險些又落淚了。
怎麼人老了,更容易哭了呢?
日久見人心,我算是知道了誰才是白眼狼,誰又是值得我用心去愛的孩子。
11
聽聞謝玉婷和元芊之間的事情是在一個月後。
我還是坐在小時候最喜歡的樹蔭下。
隻不過這次,我的手上多了針線。
天漸漸涼了,我想為謝子宜做件新衣裳。
“達官貴族就是玩得花,六七十歲了,還在談情說愛,哪像我們,天天照顧孫子孫女?”
“就是,要知道這謝老將軍可是出了名的寵妻,現在終於是露出狐狸尾巴了!
“隻是可惜了這謝老太太,要是真和離了,她以後該怎麼辦啊?”
說到這裡,徐婆婆忍不住看了我一眼。
“麗珠啊,我可沒說你,你那女兒女婿孝順,根本不擔心以後的生活。”
我笑了笑,表示自己並不介意。
話糙理不糙。
謝玉青可不就是人老心還花嗎?
隻是聽著聽著,他們二人的同居生活,似乎過得並不愉快。
元芊以敘舊的名義在將軍府暫住,不改其奢靡的生活。
向來簡樸的謝氏,不出一日,賬上的流水就被她花了幹淨。
這事兒,謝玉青根本不做理會。
元芊出生高貴,自然更不在乎這三瓜兩棗。
可盼著賞錢月例的奴僕們怨氣橫生,直接把事兒捅到了謝玉青的母親那裡。
久不聞世事的謝老太太,居然被氣暈了過去。
等她醒來後,居然對謝玉青用了家法,甚至還將元芊趕了出去,並揚言她隻會有我溫麗珠一個兒媳。
對我向來惡劣的婆母都知道我的好。
可謝玉青卻把我對他的愛當做理所應當。
元芊被掃地出門的事很快被傳遍大街小巷。
她端莊的名聲沒了,就連同父異母的當今陛下都傳來口諭,讓她去歸元寺靜心思過。
本來是人到老年,勇敢追愛的佳話,現在成了整個京城的笑話。
聽夠了八卦,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慢慢走回了家。
“太祖母,這是學堂的先生讓我帶給您的禮物。”
謝子宜育有一兒一女。
兒子早就成家立業,還有了一堆龍鳳胎孩子。
作為哥哥的宋石才五歲,他和妹妹宋悠一起提著一籃雞蛋,興奮地朝我走來。
“林先生說這是謝禮。”
我拿出帕子,為兩個孩子擦去臉上的汗。
看著圓滾滾的雞蛋,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漁村裡的人表達善意的方式,質樸而真摯。
回來後,從女兒謝子宜的口中,我這才知道村裡的私塾快要開不下去了。
而那些想要讀書寫字的孩子們,卻苦於沒有一個接受學識的機會。
我大手一揮,將元芊送來賀禮的一部分,用在了重建私塾上。
除了男孩兒,女孩兒也應該去讀書。
免得像我一樣,寫個和離書還要絞盡腦汁。
可女先生,卻遲遲招不到人。
女兒謝子宜倒是上過私塾,可她更喜歡在海裡自由自在地生活。
“阿娘,您為什麼不去教這群孩子呢?反正在家也無聊,倒不如去試著做個女先生。”
“我……我真的可以嗎?”
“試試嘛,反正孩子們都那麼喜歡你。”
12
我最終還是對謝子宜的提議心動了。
在為那群女孩子們上第一堂課的時候,我緊張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可孩子們沒有嘲笑,而是用一雙雙渴求知識的眼睛望著我。
我的心,突然就靜下來了。
讓村裡的女孩子讀書,似乎不僅僅是為了彌補我幼時的遺憾。
但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也說不清楚。
總之,我終於讓自己忙起來了。
為了不讓自己被孩子們十萬個為什麼問住,就連空闲時間我都在看書。
在我即將授課結束的時候,我看到了站在窗外的謝玉青。
才三個月沒見,他看上去滄桑了很多。
這個時候,我終於覺得他像六十歲的人了。
“你來做什麼?”
我拿著書,不悅地看著他。
“麗娘,我沒想到你還會教書育人。”
謝玉青看向我的眼神異常明亮,帶著驚喜。
“無非就是教她們識得幾個字,免得以後被旁人一紙賣身契騙了去!”
“你要是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家裡人還等著我回去吃飯。”
我剛準備走,卻被謝玉青攔住。
“麗娘,這些天我都在想,我們之間的四十年,你到底對我有多少的怨以至於讓你不顧流言蜚語也要和離?”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早早地斷了寫情書的習慣,我們是不是就能白頭到老?”
提到情書,我的心隱隱作痛。
哪怕是平定叛亂這般九S一生的事情,謝玉青也從未給我寫過一封信。
哪怕是報個平安,也沒有。
現在告訴我,他後悔了,早幹嘛去了?
“麗娘,我想喝你做的蓮子羹了。”
謝玉青滿懷期待地看著我。
我厭惡地往後退了幾步,幽幽開口:
“你不是後悔了,你隻是不習慣沒有我精心的伺候。”
“至於蓮子羹,願意為你做的人多了去,但我是絕對不會為你下廚的。”
“元芊畏懼流言,不願和你來往,你這才想起來還有一個我。”
“可謝玉青,沒有人會一直待在原地等你的。”
謝玉青闔了闔眼,略微沙啞的嗓音帶著輕顫:
“可是,我們之間的四十年,又算什麼呢?”
我嗤笑:“算我倒霉,要是知道你有喜歡的人,當初就不應該嫁給你!”
我沒再理會謝玉青,轉身就準備回家吃飯。
再不回去,菜就涼了。
可我沒想到,謝子安也來了。
他就站在不遠處的大樹旁,聽完了我和謝玉青爭執的全過程。
“母親,我……”
他想要叫停我,卻隻能得到我視而不見的背影。
好在沒浪費太多時間,等我回家的時候,最後一個菜剛端上桌。
謝子宜問我:“阿娘,今日怎麼晚回家了?”
我沒好氣道:“半路遇到了兩條攔路的狗,好在我把他們打跑了。”
宋石宋悠捧場地哇哦,用佩服的眼神看著我。
“太祖母真厲害。”
這句話哄得我喜笑顏開,忙從口袋中掏出飴糖,囑咐兩個鬼機靈飯後才能吃。
看著歡聲笑語的一家人,我那漂泊四十年的心,終於定了下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