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出殯後第二天,我去到了遲煜的墳前。
墳頭又長滿了狗尾巴草。
我靜靜地靠著墳坐下。
我是來告別的。
多年的壓抑早就讓身體不堪重負,醫生說我已時日無多。
終於要解脫了啊。
喉間泛起絲絲痒意,我克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
一口鮮血猛然噴出,染紅了叢生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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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突然振動,彈出一封郵件提醒。
點開,是張照片。
一輪圓月懸在狗尾巴草枝頭,像是一朵月亮花。
發件人是遲煜。
他問:【月亮花同學,十年後的我們結婚了嗎?】
1
風乍起,我愣愣地捧著手機。
忽然想起高二某個早讀課上,遲煜單手支著下巴狀似無意地問我:
“明莠,你說十年後的我們是什麼樣的?”
沒等我回答,他又莫名其妙地紅了臉:
“算了,反正……我已經問過了。”
原來他問的是這個,比我想得還要自戀。
我強笑著去按手機按鍵,手卻抖得厲害,慢慢把明月染成了血色。
【嗯。】
艱難按下發送鍵的那一刻,眼前突然光芒大盛。
耳畔有冰冷的機械音響起:
【你隻有一次機會。】
2
蟬鳴聒噪,熱浪撲面而來。
睜眼,我一怔。
挺拔清瘦的少年正擋在我身前:
“她是犯罪者家屬,但她不是罪犯。”
如同驚雷乍響,我的記憶瞬間被點燃。
十六歲那年,我本該留在鎮上讀高二。
但爸爸S了人。
同學再容不下我,媽媽費了很大力氣讓我轉學到隔壁縣這所高中。
偏偏那麼不巧,鎮上還有別人也在這裡讀書。
入學的第一天,我一進校門就引起了圍觀。
林瑤抱著手臂站在中間,其他人打量著我竊竊私語。
“這就是那個S人犯的女兒啊?”
“何止,聽林瑤說,她媽還有精神病呢!”
“啊,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劣等基因嗎,不會傳染吧?求求了,趕緊開除她吧!”
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我習慣了冷眼冷語,但……我不能被開除。
當時的我試著解釋,卻被林瑤打斷:
“得了,別狡辯了。人是你爸S的吧?你媽以前有病吧?他倆的種能是什麼好東西!”
她話音落下,大家紛紛附和。
我站在太陽底下,被他們扔過來的垃圾砸了滿頭滿臉。
遲煜就是這時候出現的。
“她是犯罪者家屬,但她不是罪犯。”
“你們這樣是在霸凌。”
“她不會被開除,但你們會被記過。”
我竟然回到了這天。
他站在光裡,連發梢都熠熠生輝。
記憶裡的他總愛逗我,很少有這樣一本正經的時刻。
我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眼前慢慢浮現出他渾身是血嘶吼著叫我快跑的模樣。
我回來了。
一切都還沒發生。
我想起那句機械音,壓下眼底的酸澀,一把推開了他:
“他們說的沒錯,我就是個天生壞種。”
然後慢條斯理地扯掉身上的垃圾,抬頭看向眾人,神情淡漠:
“好奇會不會傳染的,可以過來讓我咬一口。”
人群哗然,林瑤衝過來抬手就想扇我。
我抓住她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後甩開。
擦了擦嘴角的血,我冷笑著開口:
“好了,你們現在有重點觀察對象了。”
我插著兜走入人群。
剛剛還義正言辭的圍觀群眾,像見鬼了一樣紛紛避開。
遲煜卻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後。
我忽地轉身,撞上了躲閃不及的他的胸膛。
撲鼻而來的海鹽檸檬味讓我有些恍惚。
他帶著淡淡戲謔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
“壞老師這是做什麼?”
我抬頭,對上他含笑的桃花眼,冷冷開口:
“不想S的話,滾遠點。”
遲煜,別救我了。
會S的。
3
上輩子我曾經問過遲煜為什麼要幫我。
他是天之驕子,完全沒必要卷入我的是非。
他沉默地看著我,眼裡是我讀不懂的深邃:
“我們以前見過的。”
我眉頭擰成了麻花也沒想起來這段交集。
他伸手撫平了我的眉頭,輕笑著開口提醒:
“半個饅頭。”
“是你?”
那是我和媽媽剛搬過來的時候,賠償加託關系轉學幾乎花光了家裡所有的錢。
我一有空就出去撿瓶子,兩個饅頭是我一天的幹糧。
那是個下雨天,我正拖著沉甸甸的蛇皮袋往家趕。
卻在路過一個乞丐時被拽住了褲腳。
他說他雙腿殘疾,哀求我給他點吃的。
我猶豫了,因為那天跑了很多地方,肚子餓得快,我隻剩下半個饅頭了。
但我最後還是從懷裡掏出了半湿的饅頭給他,最起碼……我還有家。
沒想到乞丐面露鄙夷地把饅頭扔出去老遠,罵了聲“窮鬼”就爬起來利索地跑了。
我第一時間跑去追饅頭,快點撿回來應該還能吃。
卻有人跑得比我更快,我以為他是要跟我搶,卻沒想到他撿了又狂奔來還我。
他的劉海被雨水打湿,完全遮住了眉眼,身上那些我說不上來牌子的衣服也都湿透了。
我不知所措地道謝,他隻擺了擺手就跑開了。
“明莠,我比流言更早認識你。”
“你怎麼也不會是他們口中十惡不赦的罪人。”
當時的他凝視著我,眼睛亮如星辰。
……
可是這樣相信我的遲煜,卻因為救我S在了十七歲。
我隻有一次機會,我要離他遠遠的,把他的人生還給他。
3
遲煜走了很久之後我才動身去了高二六班。
班主任看著形容狼狽的我直皺眉。
我無視臺下眾人充滿興味的眼神,直接開始了自我介紹。
“我叫明莠,明天的明,良莠不齊的莠,是狗尾巴草的別名。”
底下有人笑出聲,我無所謂地跟著笑。
爸媽老來得女,帶了重禮請村裡最有文化的村支書幫忙起名。
他收了禮,卻惡作劇似的給我取名“莠”。
十六歲的我恥於提及名字,因為它讓我一直被嘲笑。
但二十七歲的我很喜歡。
“明莠同學啊,你就坐……”
老班目光看向那個因為靠近垃圾桶而常年空置的角落。
當年我在遲煜的要求下和他成了同桌。
他是班長,長得好看,在學校裡人緣極佳。
人前高冷的他在我面前卻異常話痨,早讀課上我經常被他帶跑偏,聽他談讀過的書和見過的人。
聊得興起還會拉我一起唱歌,最後被巡查的語文老師挨個敲腦袋。
我沒好氣地瞪他,他就揉著我的頭發笑得沒心沒肺。
他會給我帶他“吃不完”的零食水果,在我生理期的時候默默遞過紅糖水,後來甚至還給我帶教輔資料……
第一次月考成績下來,他望著我,眼神晶亮:
“學神,我們做朋友吧。”
……
我閉了閉眼,孽緣就該及時斬斷。
眼看著遲煜要舉手,我直接打斷了班主任:
“老師,我就坐垃圾桶那邊的空座吧。”
第一組和第四組,在小小的教室裡,是很遙遠的距離了。
我機械地收拾完課桌,又埋頭專心致志地清理地面。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眼前突然投下來一道陰影。
抬眼,我順著他筆直修長的雙腿往上看到了他清亮又帶著些委屈的雙眼:
“明莠同學,你很討厭我嗎?”
當年的我一向招架不住他這樣看我。
可現在的我足夠狠心。
我緩緩起身,直視著他,一字一句開口:
“對,我最討厭你這種聖父,看到就惡心。”
“還有,那半個饅頭我本來就是要給狗吃的,給乞丐吃也一樣。”我笑得惡劣。
他眼中的光明明滅滅,最後還是笑了:
“你竟然記得。”
“非常榮幸給壞老師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
然後轉頭看向窗外,懶懶開口:
“愉快的一天又結束了,先撤了~”
說完就走了,背影衝我揮了揮手。
教室裡空空蕩蕩,外面霞彩漫天。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一點點在天幕盡頭。
4
我循著記憶找到了家,一間潮湿陰暗的地下室。
媽媽正在炝鍋,一打開門繚繞的煙霧燻得我眼淚直流。
我倚著門邊哭邊笑。
媽媽嚇得放下鍋鏟就來探我額頭,聽我說隻是嗆到了,罵了句傻孩子,塞給我半個冰西瓜就又去忙活了。
這頓飯我和媽媽都吃的很香,我一個勁兒的埋頭扒飯,她一直念叨“慢點、慢點”。
媽媽是胃癌走的。
遲煜走後,所有家長聯名要求我退學,媽媽執意在校門口長跪不起,好幾天不吃不喝直到暈倒,就此落下了胃病。
然而還是無濟於事,後來的我渾渾噩噩,她跟著我有一餐沒一頓,直到疼得實在受不了她才告訴我。
已經是晚期了。
病的進程很快,隻用了半年,媽媽就瘦成了一副骨頭架子。
我用盡了辦法也沒能救回她,她臨終前用最後的力氣撥開了氧氣管說:
“錢……留著,好……好……活。”
她這一輩子命苦而短暫。
因為精神不正常家裡又窮,早早地就被賣給了大她十歲的爸爸做媳婦。
好在爸爸人不錯,生下我好好坐完月子之後她的精神就恢復了正常。
但後來爸爸沒了,我的前途盡毀,最後……她也沒了。
小時候算命的說我是天煞孤星,被爸媽罵得狗血噴頭。
後來我無數次後悔,早知道那時候把我丟掉多好。
我吸了吸鼻子,笑著給媽媽夾菜:
“媽,好好吃飯。”
重來一次,就讓該S的去S吧。
5
這一世的轉學生活比上次平靜很多。
所有同學看到我都會噤聲,也很少有像上一世那樣不長眼的往我桌肚裡放一些奇怪的東西。
至於背後那些無關痛痒的指指點點,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隻有遲煜油鹽不進,每天打卡似地討我一句罵,再“不小心”落下點零食水果才晃晃悠悠地離開。
除此之外,我的世界隻剩下了學習和準備迎擊。
上一世,遲煜怕我被霸凌,堅持每天放學送我回家。
事發那天,他原本因為發燒請了假,可他還是趕來了。
他在關鍵時刻踹開了想要侵犯我的歹人,卻被那人掏出的尖刀刺穿了心髒。
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快跑”。
我閉了閉眼,現在是高二上,距離遲煜舍命救我還有半年,一切都還有機會。
我邊走邊回憶當時的細節,直到被人攔在了回家的小巷子裡。
是林瑤,我轉身想走,一群人向我逼近,徹底堵S了去路。
林瑤靠近我,狠狠給了我一個耳光,口腔立刻湧起絲絲腥甜。
她斜睨著我,語氣鄙夷:
“明莠,你為什麼非要上學呢?
“像你這種社會的渣滓,老老實實地回去種田不好嗎?為什麼非要出來禍害人呢?”
她忽地伸手鉗住我的下巴,眼神狠戾:
“你知不知道就因為被你咬了一口,最近我朋友都不帶我玩了呢……”
我看著她扭曲到醜陋的臉,抬腳猛地踹向她小腹,趁她吃痛撒手往前方玩兒命地跑。
他們跟在身後窮追不舍,眼看著馬上要跑過拐角,後腦勺突然傳來尖銳的疼痛,有溫熱的液體緩緩流下。
世界地轉天旋,我踉跄著想繼續往前,卻再也站不穩。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好像有誰在嘶吼:
“明莠——”
6
睜眼,是潔白的天花板,還有深入骨髓的醫院消毒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