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趙青竹是換親訂的婚約。
當時說好,他姐嫁我哥,我嫁給他。
他是個吃錢的讀書人,需要我家勒緊褲腰帶供,村裡都笑我家傻。
可五年後,他高中成了香饽饽。
人人又都說我配不上他。
1
我哥從小就愛跟在香蘭姐屁股後面轉,可香蘭姐說了,她要養弟弟,二十五歲之前不嫁人。
二十五,那真是很老很老的姑娘了。
Advertisement
其實就算她不說,十裡八鄉也沒人敢娶她。
在鄉親們嘴裡,她的弟弟會吃錢,每月光紙筆花銷就要好幾百文,頂半個我哥的工錢了,如果將來再去縣裡讀書,那得好幾個我哥才養得起。
一個才十歲出頭的小娃娃,誰知道他能讀成什麼樣?更何況,我們鄉下人,跟村頭的老童生學幾個字已經了不得了,幾輩子都沒見過一個秀才。就那個老童生,還是幾十年才考中一個,考中了也窮得叮當響。
可我哥就這麼跟香蘭姐耗著,家裡的活他幹,賺的錢也大部分孝敬爹娘,就是給他介紹媳婦兒,誰來都不點頭。
耗到二十歲,娘發了大脾氣:「你個不孝子,你就是想等那丫頭到二十五,你眼裡隻有女人,還有沒有你爹娘?你這是想讓家裡絕後啊!」
我哥任打任罵,但問到最後,還是笑嘻嘻一句:「我賺錢養家了,您可不能說我不孝,再說二十五咋了,到時候我們照樣能生娃娃。」
我在旁邊默默地罵他不要臉,他去找香蘭姐都是我把風的,人家可連一文錢都不肯收他的,從沒應過他呢。
香蘭姐不應,爹娘卻被逼得松了口,娘去找香蘭姐,我喜歡香蘭姐,怕她被為難,就偷偷跟著。
隻見娘扭扭捏捏地說了想結親的心思,香蘭姐卻一口拒絕道:「嬸子,這門婚我不能應,你也知道,我是要供小弟一直讀下去的,嫁了人,就由不得我自己了。」
我娘咬咬牙說:「這事村裡誰都知道,我既然來了,我們家就做好了跟你一起供的準備,誰讓我那個兒子是個不爭氣的S心眼。」
香蘭姐不可置信地愣了一會兒,可還是搖搖頭道:「我供我小弟是應該的,可我不能把好好的旁人家也拖下水。我打聽過了,去縣裡讀書,一年七七八八的費用就要十五兩,誰家也禁不起我這麼耗。」
我掰了掰手指頭,十五兩,可真貴啊,哥去年累S累活隻賺了七八兩銀子,娘藏錢的匣子我也看過,我家全部家當才三十幾兩,都不夠他讀兩年的。
娘一聽這個數字,泄了氣,不S心地問她:「這麼多錢,你就是再想供,可怎麼供得起?」
香蘭姐垂下頭:「賣了房子和地,我再去縣裡找份工,總有辦法撐幾年。」
娘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麼,轉身往家走,我卻看見香蘭姐從脖子裡掏出一個怪模怪樣的石頭片紅了眼。
那是我哥唯一送出去的禮物,因為它不值錢,是哥用河邊的石頭自己磨的,所以香蘭姐才沒有退回來。
我哥那個傻子,竟然不是單相思。
2
回了家,哥不在,娘不甘心地對爹說:「是個好姑娘,要是嫁過來再告訴我們花費,咱不供也得供,難得臭小子眼光好一回,可咱家攬不起這個活兒啊。」
即便這樣,也沒有人起心思叫香蘭姐別供了,村裡上到八十歲的老太太,下到七八歲的毛娃娃都知道,香蘭姐父母S那年,她叔叔嬸嬸就想把她賣給人做妾,是才九歲大的趙青竹趁夜逃跑,去隔壁村拽來裡長,拿出一張紙吼道:
「大昭律父母雙亡的男子,最小九歲可做戶主,我才是我家的一家之主,你們今天要是不攔住他們賣我姐,我就告到縣裡去,連你這個裡長一起告!」
村裡人不懂律法,裡長本來也沒打算管這說不清的事,可這麼一鬧,裡長怕了他要找人拼命的樣子,也怕那張紙上的條律是真的,縣裡真的撸了他的官,隻能瞪著眼警告他叔叔嬸嬸,趙青竹家的東西都是趙青竹的,如果他們敢貪,就報官把他們抓起來。
嚇住那對黑心夫婦,趙青竹第二天就走了老遠老遠的路,真的去縣裡換回了他做戶主的戶籍。
他們是情分這麼深的姐弟,沒人有那個臉叫香蘭姐不管弟弟。
聽懂娘的不甘心,爹看了看我說:「其實加上芽兒的嫁妝,也不是供不起。」
芽兒是我的名字,聽見我爹叫,我撓頭道:「哥哥娶媳婦兒,跟我有什麼關系?」
我爹笑了笑:「好芽兒,你覺得青竹哥哥怎麼樣?」
那年我十二,家裡慣著,許多事都半懂不懂,便老實道:「很好啊,又白又幹淨,就是天天窩在家裡看書,也不跟我們玩兒。」
聽我說完,爹娘就數了十個雞蛋出門,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他們去找了趙青竹的師父,那個胡童生,問他趙青竹讀書到底怎麼樣,老童生拍著胸口自信道:
「我這個弟子,以後最次也得是個秀才公,我也不瞞你,我一文錢束脩都沒收過他的,就圖個師父的名,你看著,往後肯定有我的好。」
那副篤定的口氣,讓我爹一跺腳下了個決定,他要跟趙家換親,香蘭姐嫁給我哥,我們一家一起供她弟,可不管趙青竹以後有多大的出息,他都得娶我。
3
我不知道爹娘是怎麼跟香蘭姐談的,等小伙伴們全都擠眉弄眼地來笑話我要給趙青竹做媳婦兒時,家裡已經什麼都買好了,就等著抬香蘭姐進門了。
給人做媳婦兒,我大概知道是什麼,就跟爹娘一樣,一口鍋裡吃飯,一個屋子睡覺,娘生氣了爹得哄,哄好了就能生出哥哥和我,可我才十二歲,自己還是個孩子,才不要當人家娘。
我嚇得臉都白了去找趙青竹,他看我要哭不哭的樣子,輕聲問我:「你很討厭我嗎?我對你好一輩子也不行?」
他的臉有點紅,眼睛有點認真,讓我也猶豫起來,小聲確認道:「一輩子?像我爹對我娘那樣嗎?」
他重重點頭:「嗯,像叔跟嬸那樣,隻要你哥對我姐好,我就千百倍地對你更好。」
原來是為了香蘭姐,那我信他的話,既然要過一輩子,我忍不住問了一個好奇很久的問題:「趙青竹,你為什麼一定要讀書?明明大家都不讀,其實隻要你不讀了,香蘭姐的日子就不用這麼苦。」
「因為書中自有黃金屋,我要從這裡走出去,也帶阿姐走出去。柳芽,我同意這件事,不是為了讓你家供我,是你哥這個人過了我這關,我以後可以給阿姐找到很富貴的人家,可未必能找到這麼真心的了,就為這個,我會帶你們家一起走出去。」
那天他的臉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讓我記了好久,我興奮地圍著他道:「走出去,是走去縣裡嗎?我們能住縣裡,那我也能跟城裡小姑娘一樣穿得漂漂亮亮嗎?」
縣城好遠,我長這麼大,爹娘隻帶我去過一次。娘還說我的福氣已經很好了,她做姑娘的時候,要嫁人前外公外婆才帶著她去了一趟,買了根銅簪作嫁妝。那根簪子,娘悄悄說,要留給我作念想,她給香蘭姐買新的。
去時我十歲,過去兩年我都還記得,城裡的街道很幹淨,鋪子門口都是香香的味道,我多站一會兒娘都要拉我走,說擾了人家做生意要被罵,但那些跟我一般大,穿得粉粉嫩嫩的小姑娘,就敢牽著家裡人的手走進去。
我說得很高興,可趙青竹臉上的表情卻傻掉了,他愣在原地好久,然後也笑起來,是那種像我們一樣小孩子的笑,在他臉上很少見,他從前總是跟剛剛說那話時一樣,小大人似的老氣橫秋。
笑完了,他跑回房間,拿出一本書,遞給我道:「我們芽兒真聰明,飯要一口一口吃,好,那我們就先去縣城,但是去之前,先把這本書學會好不好?城裡的姑娘可都識字。」
4
那是很舊的一本書,字也很稚嫩,是他手抄的第一本書,叫《千字文》,我一天學堂也沒上過,他就從「天地玄黃」的「天」字開始耐心地教。
趙青竹讀書很刻苦,他每個時辰要幹什麼都是早定好的,於是他就用吃飯後原本午睡的時間來教我。
那半年,香蘭姐已經嫁過來了,他自然也在我家吃,我們總是飛快地吃完,挪到旁邊的小桌子埋頭苦學,學半個時辰,他能給我布置一下午的作業。
我野慣了,沒幾天就覺得受拘束,可在我想放棄前,我聽見爹和娘晚上偷偷地說話。
爹摸著我放在桌上的書跟娘編排我:「都是你寵的,這麼珍貴的東西也不知道拿到房間放好,簡直白辜負青竹這份心。我還怕他們以後說不上話,想著要不要讓芽兒也跟胡童生學兩年,可青竹自己就把這事辦了,自己有本事,還拉著咱閨女上進,是個負責任的樣子。」
娘笑著接口:「可不是嘛,香蘭說那本書她也會,她來教,青竹還不要,這是想跟咱芽兒多待待。待久了好啊,久了才能在他心裡存下影子。你看老大,稀罕他媳婦兒那麼多年,娶回來多知道疼人。
「不過香蘭也是個好樣的,就那本書,我看她也抄過一本,正在教老大讀呢,這門親結的,除了費錢,可真是哪兒哪兒都好。」
提到錢,爹苦了下臉:「是啊,就是費錢,不費錢也輪不著咱了。不廢話了,趕緊回房睡覺,明天還得接著賺這愁S人的錢。」
等他們走了,我把那本書抱回房裡,原來教我識字,是他想把好東西給我啊,還必須親自給,那既然是好東西,我可不能吃虧不學。
5
趙青竹說我很聰明,那本書比他阿姐學得快,等我全學會時,我卻希望自己別那麼聰明,因為他要走了。
嫂子哄我說,他去縣裡讀書雖然不能常回來,但現在我會寫字了,可以給他寫信,他也悄悄告訴我,胡童生是他師父,答應了要接替他教我。
臨走那天,趙青竹嚴肅地對我說:「芽兒,往後每個月一封信,你得仔細告訴我學了什麼,這是我們的約定,做人要言而有信。」
我點頭點得很鄭重,可「之乎者也」真的很無聊,那些書跟識字不一樣,胡童生隻讓我背,又不像趙青竹一樣能講出很多有趣的故事,他還理直氣壯地說考科舉,背會了是基礎,他隻是個童生,如果能講典故,那早就考上秀才了,才不回村。
他誠實,我也誠實地撇撇嘴:「可我以後又不考科舉,背會了能有什麼用?」
可憐他一把年紀被我氣得胡子直翹,氣了兩天,又從家裡翻了本三從四德的書出來,扔到我面前說:「是我忘了,你是個女娃娃,不考學。這是我第一次當爹那年買的,想著要生個女孩兒,就教她念這個,可惜這輩子都沒生出姑娘,就便宜你了。」
那本書可真是好家伙,我看了三天,氣得冒了三天火,難怪沒有閨女敢投胎到他家。按那裡面講的,我娘和嫂子這種會擰丈夫耳朵,家裡大事能做主的娘子,得拉去浸豬籠,後來實在氣不過,我真把它扔河裡浸了豬籠。
娘追著我打了好幾天,邊打邊罵道:「你個敗家玩意兒,那是紙,扔灶膛裡生個火也比扔河裡聽個響好啊。」
嫂子捂著嘴偷笑,私下裡卻告訴我:「娘那是打給胡童生看的,畢竟人家是好心,其實她才不想你學這些,做女子學這些,隻有吃虧的份。」
我藏不住話,就把這些煩惱都寫給趙青竹聽,問他如果我不讀書了,他會不會很生氣。
這次他隔了好久才給我回信。
我們的信,都是託隔壁村再隔壁村的貨郎轉交的。那個貨郎每月初一十五要去城隍廟附近擺攤,學堂離廟不遠,給一文錢,他順腳的事。
我問貨郎:「他瘦了嗎?」
貨郎撓撓頭:「我一個大男人,哪能注意到他瘦沒瘦?不過眼睛下面倒是有兩個大烏青,一看就是有煩心事睡不著。」
聽完我更忐忑了,咬牙打開信,他工整地寫著:【芽兒安,家中諸人安。你的煩惱我已知悉,初時的確不解,寫了數張紙想告知你讀書之益處。可今早突然想通,龍生九子,亦各有不同,何況你我,讀書是我之志,未必也要是你的。書本的交流可以暫停,但每月一封信不可停,哪怕隻是告知我,你今日對著一朵花發呆也好。】
他寫給我的信會盡量淺顯,可這一封最讓我高興,他不怪我,還願意聽我每日都在幹什麼。
我便細細地寫,從小到大,我最愛種東西。小時候力氣小,就在院子裡挖坑種花種草;現在力氣大了些,就扛著鋤頭每天跟我爹跑田埂,跟我娘打理菜園子。
這些都是很瑣碎的事情,我怕自己忘記,就跟貨郎買了最便宜最便宜的那種紙,然後用小樹枝燒成木炭,每日都記下來,把其中最有趣的幾天寄給趙青竹當信。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