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頭,看到頭頂的油紙傘以及油紙傘下那張溫潤的臉。
那人眼含熱淚,朝我淺笑:「芷薇,你可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大表哥。」
他滿目愧疚:「抱歉,我來遲了。」
他伸手將我拉起,解開披風搭在我身上,輕輕拍著我的肩:「芷薇,除了姑母,我們也都是你的家人。
「想哭就哭吧!」
那一日的大雪,見證了我撕心裂肺的哭泣。
父親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那夜的煙火卻被陛下瞧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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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第二日在朝堂上便找了個由頭斥責了父親,立時便有對家連夜寫了彈劾的折子。
官場如同染缸,若是有心,總能挑出毛病。
何況父親本就談不上多幹淨。
他為保官位焦頭爛額,哪裡還記得昔年曾向母親許下過生同衾S同穴的諾言。
雪路難行,回府時已是掌燈時分。
我去書房尋父親,孟叔攔住我,低聲道:「今日吏部的官爺來找過老爺,老爺正是焦心,方才縣主和二小姐過來,老爺都沒見,大小姐不若改日再來……」
吏部負責官員的考核,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
眼下正是到了三年一銓選的節骨眼。
銓選事關升遷與貶謫,乃懸在所有官員頭頂的利刃。
孟叔自幼跟著父親,從前也受過母親諸多照拂,是以才會出聲提醒。
我謝過他的好意,站定在書房門外,稍稍揚高聲音:「父親,女兒有一計,或可助父親順利度過此次銓選。」
書房燭火通明,父親神情晦暗幽深:「你一個閨閣女子,素日裡都沒有出門交際的機會,何來計策?」
我屈膝行禮:「女兒是閨閣女子,想的法子自也是閨閣裡的法子。」
吏部尚書慕大人為人剛正不阿,深得陛下器重。
但他有個懼內的毛病。
而慕謹是慕夫人四十歲高齡冒S生下的孩子,自幼放在心尖尖上寵的。
一年多前和離時,人人都道是周家姑娘無出。
可周姑娘轉身嫁入永安侯府,很快便有了身孕。
坊間流言四起,說慕謹不能人事。
眼看著永安侯府一對龍鳳胎瓜熟蒂落,慕夫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恨不能馬上給慕謹謀一門婚事。
「若能與慕大人結為親家,父親何愁不能平步青雲?」
父親審視我:「你想嫁入慕家?」
我連連搖頭:「父親,女兒豈配?隻有二妹才夠資格。」
沈若若也有些不夠格的。
明妃已S,文嘉縣主如今不過空有一個名頭,父親又隻是個四品官。
好在慕謹是個次品,不是真男人。
如此算來,倒也勉強能配。
是夜,文嘉縣主與父親大吵一架:「慕謹不能人事,你是要毀了若若一輩子的幸福嗎?」
沈若若哀泣:「父親,我不要嫁過去守活寡,我會成為整個京都的笑話的……」
父親聲調也很高:「婚姻大事從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要不要。
「你若不嫁,我便會是整個京都的笑話。」
6
雙方未能達成一致。
母女倆從書房出來時,恰好撞見了躲在拐角處看熱鬧的我。
沈若若恨不得用目光吃了我:「沈芷薇,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文嘉縣主則陰沉沉打量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你想送若若進火坑,當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你怕是忘了吧,你也記在了我名下,是沈家族譜上的嫡女。」
是。
你們總算想起來了。
母親雖然自請為妾,但在那之前,要求父親將我記在了文嘉縣主的名下,我是正兒八經的沈家嫡長女。
那日過後,文嘉縣主將我和小萍鎖在房內。
小萍急得團團轉:「完了,她們肯定動了歪心思,要讓您嫁過去慕家。
「這可怎麼辦?」
我們被鎖了十日,這十日,沈家熱鬧了兩次。
聽聲響和下人們議論,是慕家來納採和納吉。
納採後會問名,雙方交換生辰八字,佔卜吉兇,若是合適,男方就會正式求婚。
父親管的就是禮樂祭祀,這方面的人脈有的是。
想必我與慕謹的生辰八字合起來一定是大吉。
而問名後便是納吉。
小萍氣得天天哭,我怎麼安慰都不管用。
而隔著門,沈若若則耀武揚威:「沈芷薇,就你那點小心思也想跟我鬥,簡直是班門弄斧。
「如今這顆苦果,要你自己來嘗了。
「慕家公子身份再貴重又如何,他都不是個男人,母親為我準備了幾十個鋪面,十數個田莊,金銀珠寶無數。而你屆時拿不出豐厚的嫁妝,我等著看你婚後的好日子……」
十日後,房門總算是開了,父親要見我。
他高高地坐在太師椅上,輕描淡寫地說:「芷薇,與慕家聯姻是你提議的,便由你來嫁吧。
「沈家養你這麼多年,該到你有所回報的時候了。
「嫁過去後定要討公婆和夫君歡心,替為父多美言幾句。
「為父官職越高,於你助力也就越大。」
我屈膝跪地,急急道:「父親,我身份低微,慕家能接受嗎?
「父親三思,若是被慕家知曉,恐怕會適得其反啊!」
文嘉縣主沉沉笑著:「你也是沈家的嫡女,慕家人都以為你是我女兒,你該好好謝謝我。
「要不然就你這樣的商戶血脈,如何夠得上慕家的門第?」
我眼含熱淚:「父親,此事不能再轉圜嗎?」
沈若若得意洋洋:「婚書已經交換,上面寫有你與慕謹的生辰八字,且已經去官府備過案。
「慕家,你嫁定了。
「我真是羨慕你呢,你這輩子都能保有清清白白的身子,不必受生育之苦……」
父親清了清嗓子:「婚期定在正月十八,你且安心待嫁,縣主會為你操持出嫁事宜的。」
哦……
看來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慕家,隻能是我嫁!
那我便無須再忍了。
我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直勾勾看向父親:「那您準備給我多少嫁妝?」
父親不喜我的態度,皺眉道:「這個縣主自然會依照慣例準備……」
「那恐怕不夠!」
我斷然拒絕,從衣袖中掏出一個卷軸,伸手抖開。
薄薄的絲絹滾落在地,一直向前延伸,直到碰到父親腳邊的臺階才停下來。
「這是娘當年出嫁時,外祖父陪嫁的嫁妝單子。
「娘並無其他子嗣,唯有我這一個女兒。依我朝律法,她的嫁妝理應由她唯一的孩子,也就是我,全部繼承。」
我微笑著看向主位上的男人:「就請父親,按照這個單子來準備我的嫁妝吧。」
7
父親霍然站起,臉色漲紅:「沈芷薇,你的嫁妝我與縣主自有分寸,這世上哪有女兒指派父親做事的!」
我反唇相譏:「怎麼?母親的這些嫁妝,父親拿不出來嗎?
「這麼多金銀珠寶,鋪面田莊都去哪了?
「被父親吞掉了嗎?
「堂堂太常寺少卿,朝廷四品官,竟是靠女人的嫁妝來維持體面嗎?
「當年你向縣主提親時的聘禮,該不會都是用的我娘的嫁妝吧?」
父親大怒,呼吸急促。
文嘉縣主離我近,直接一巴掌扇了過來:「沈芷薇,這就是你的教養,這就是你跟你父親說話的態度?」
我早料到她這一手,一把擋住她的手臂甩到一邊,反手一巴掌就拍在她臉上。
「啪」的一聲,她的臉迅速腫了起來。
文嘉縣主愣住幾個呼吸,咆哮:「沈芷薇,你竟敢打我!
「你簡直是反了天!
「來人,將她拖下去重責三十棍。」
立時便有兩個嬤嬤上來扭我。
沈若若在旁邊,眸中燃著興奮的光:「她竟敢對長輩動手,如此大逆不道,最好打斷她的腿。」
可我並不慌,任由嬤嬤拖著我往外走,微笑著看向父親:「父親,你可想好了。
「這三十板下去,我恐怕兩三個月都下不了床。
「那正月十八出嫁該怎麼辦呢?
「屆時慕家的人看到我一身的傷,你該如何交代?
「明明是你們上趕著找慕家結親,如今卻將我打得滿身傷嫁過去。你猜慕夫人會怎麼想?
「她會不會覺得,是您這個太常寺少卿對她有隱疾的兒子不滿意?」
沈若若跳起腳:「你如今還沒嫁呢,少扯著虎皮做大旗。
「父親,她今天敢抽母親耳光,明日就敢對您動手!
「這次若不給她教訓,她就越發要無法無天了。她是您女兒,就該守沈家的規矩。該罰就罰,大不了請個厲害的大夫來給她看傷便是。」
8
她的話很有道理。
可惜她不明白,在父親心中,文嘉縣主也好,她也罷,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的官位,是他的仕途。
是以父親的臉色變了數變,最終還是擺擺手,讓嬤嬤退了下去。
文嘉縣主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紅著眼喚:「沈郎……你便任由她打妾身嗎?」
父親煩躁地揉著太陽穴:「行了,你一把年紀還要跟一個晚輩計較嗎?是你想動手在先。」
我理了理衣服上褶皺,笑盈盈看向文嘉縣主:「縣主,你姐姐S了,她護不了你了。
「可我爹還活著,他護著我呢。」
文嘉縣主自然聽懂了我的言外之意。
明妃S後,父親漸漸暴露本性,不再如從前那般對她言聽計從。
她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拳頭捏得緊緊的,深深剜了父親一眼。
可惜父親沒看見,他隻擺擺手驅趕:「都走都走,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我可不走。
「父親,我嫁妝的事情還沒商量好呢。」
父親怒了,狠狠一拍桌子:「沈芷薇,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得了什麼寸?我隻是要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剛才你們也說了,慕家隻能是我嫁,這門婚事再無轉圜的餘地。
「除非你們現在S了我,對慕家說我得了急病而亡。不然想要我嫁人,就得把該我的東西給我!
「我隻要母親當初陪嫁的那些東西,其他的,我一樣也不多拿。」
我朝慣例,基本都是女子打理家中資產。
那些東西想必如今都是文嘉縣主在管理。
利字當頭,她如何肯放?
也顧不得剛才父親給她的委屈,冷言道:「你隨便寫一份清單,就說是當初你母親的陪嫁,有何憑證?
「莫要在這裡敲詐勒索。」
我既發難,自是已經考慮周全。
我偏眸看她:「是與不是,父親心中有數。
「不過,證據我當然也有。你們都忘了吧,父親當初與娘是在湖州完婚的。湖州的官衙裡,還存有父親和娘當初的婚書,以及備案的嫁妝單子。
「父親,你該不會想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是靠著商戶女資助考中的榜眼,轉眼就拋棄糟糠之妻娶了縣主。
「貶妻為妾還伙同縣主一起侵吞發妻嫁妝,逼S發妻,這若是被對家知曉,父親這為官之路,怕是到頭了呀……」
9
父親氣得渾身都在抖:「賤人!」
他舉起手邊茶杯,狠狠朝我砸來。
我不閃不避,茶杯擦著我的臉而過,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垂眸睨了一眼,笑了:「這套前朝雨過天晴茶具,似乎也是母親的陪嫁。
「父親記得到時尋一個相同的茶杯補上。」
父親臉色紅如鮮血,額上青筋直跳,沈若若母女更是恨不得吸我血啖我肉。
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