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以後我每年為你制一支玉簪。
「绾著發,便不會受傷了。」
他遍尋各地上好玉石,真的每年都會送來一隻。
每一隻玉簪,樣式都是時下新奇又別致的。
我喜歡得緊,日日都戴。
他說,要讓我年年換著新花樣,省得戴膩了。
我望向銅鏡,隻見頭上正簪著一隻羊脂玉簪。
那是雙燁然今年年初便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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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毫不猶豫地拔下這支玉簪,齊腰的長發便披泄下來。
我拿在手上細細端詳。
整個玉簪雕琢成一朵盛開的玉蘭。
通體晶瑩,似有波光流動。
可下一秒,我毫不猶豫地將它化為灰燼。
我在院子裡的紫藤樹下挖出幾個小坑。
又找出紅布攤開,將這一根根碎掉的玉簪分別包好。
我伏坐著,一頭青絲散落地上。
我撫著碎掉的玉簪,像是撫著這五年時間的墳墓。
雙燁然進別院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他大驚失色地衝過來。
他推開伏坐在地上的我,慍怒不已:
「你又在發什麼瘋!
「我千辛萬苦為你做的玉簪,為何要碎了它!」
7
我被他推倒在地,湿冷黏膩的泥土把我的衣裙弄得髒亂不堪,狼狽極了。
可我笑出了聲。
我笑著,聲音卻極冷:
「不知為何,我回到這裡,玉簪便碎了。
「想是時間到了。」
雙燁然低頭看我,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他蹲下身扶起我,溫聲道:
「碎了便碎了,師兄為你再做便是。
「莫說五根,五十根也做得。」
這樣的溫言軟語,我很久沒聽到過了。
可我不想聽了。
他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個,日日跟著我,要護著我的那個人了。
「不必了。
「你現在是宗門裡最具天資的弟子,何必浪費時間在這些事情上。」
我不動聲色地掙開他,轉身就要回去。
雙燁然竟以為我是在鬧脾氣,一伸手就將我拽進他的懷裡。
「霓裳,我知你說的是氣話。
「這段時間師父交代我許多事,我一時間忽略了你。
「你我還是最心意相通的,不是嗎?」
他從背後環著我,鼻息吹得我耳朵滾燙。
「還沒恭賀我們小霓裳突破化血境界呢。
「讓我好好為你慶祝一番,可否?」
若是從前,我可能已經雀躍起來。
現在,我隻覺得心如止水。
我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從他懷中掙開:
「那師兄便為我做一次香酥鴨吧。
「很久沒吃到了。」
我笑起來,雙燁然卻愣了。
哪次吵嘴,我不是要鬧個人仰馬翻就是大呼小叫。
什麼時候這麼好打發過。
他眼眸閃爍著,不安的情緒在隱隱作祟。
他很快就按下了這些情緒,笑著應了我。
我想,他一定是在想。
這麼依賴他的我,被他手拿把掐的我,怎麼可能離開。
可他不知道,所有那些被拿捏的人,都是心甘情願的。
而我現在,已不願了。
8
雙燁然為我做香酥鴨的那天。
正是我要離開的時候。
我撫著院裡那棵盛開的紫藤。
甘溪站在我背後,沉默半晌道:
「小姐,都準備好了。」
我沒回頭看他:
「你在這裡多留幾日罷。
「我走得急,但這裡,要有人替我跟師父道別。」
我在院裡等雙燁然半晌,卻等來了另一個人。
慕凝。
她眼裡雀躍又明亮:
「師姐,師兄說他今日要做香酥鴨,我來幫他備菜。
「上次吃了實在是難以忘懷!師姐,你不會笑我貪吃吧?」
香酥鴨工序繁雜,每做一次便要兩三個時辰。
以往除了我,隻有師父老人家嘗過雙燁然這道拿手菜。
他竟不知何時也願意為她「麻煩」。
甘溪見狀退了下去。
我笑了笑,卻沒作聲。
四下無人,慕凝悄悄上前幾步。
不同於往日的明媚天真,她眼裡滿是快意和挑釁:
「師姐,你已經好幾個月沒吃過師兄做的香酥鴨了吧?
「怎麼辦,這個月,師兄為我做了六次。
「隻因我覺得好吃。」
我沉默半晌,垂下眸沉聲道:
「慕凝師妹,你入門時,師父跟你說的話還記得嗎?」
慕凝眼神裡不明所以:「跟這有什麼關系?」
我繼續說著:「師父希望你勵精圖治,砥節礪行。
「可你有著這樣的天資——
「為何要把時間與精力放在這虛無縹緲的爭搶上?」
慕凝像是被刺痛一般,身形幾不可聞地晃了晃。
她惱怒不已,正要反駁什麼,卻突然向後趔趄,跌落在地。
她的頭正磕碰在石凳上,登時血流如注。
慕凝委屈的梨花帶雨,叫人不住地心生憐憫。
我還沒反應過來這一切,臉上就被狠狠地摑了一耳光。
「葉霓裳,我以往怎麼沒發覺你竟如此惡毒!
「慕凝做了什麼,要你這樣把她往S裡推?」
9
一時間,別院裡變得聒噪起來。
小師妹靠在雙燁然懷中哽咽著求他別怪我。
雙燁然對我怒目而視,控訴我實在是心如蛇蠍。
甘溪已經拔出了長劍,緊緊護在我的身前。
我沒有做任何解釋。
任何解釋,在這一切面前,好像都很無力。
雙燁然抱著小師妹衝了出去,眼裡滿是嫌惡。
別院狼藉一片,我備好的酒盅被拂落,碎了一地。
隻餘一隻完好的。
我撿起那隻完好的酒盅,坐在石凳上,細細地擦拭。
我苦苦守了五年的別院,最後還是一片狼藉的收場。
甘溪擔憂地看著我:「小姐……」
我坐在夜色下,頭也沒抬:
「你先下去吧。」
夜色清冷如水。
我就這樣靜靜地在這裡,坐了一整夜。
待天邊泛起魚肚白,我終於開了那壺瓊花露。
那是我入門時便埋在樹下的酒。
今年正是第五年。
入口清甜,隱約還能嗅到瓊花香氣。
我將那盅瓊花露與天地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天地若知,是否可應了小女子的祈求?
祈求今生與雙燁然,不復相見。
飲完那盅酒,我提筆給雙燁然留了封書信。
內容隻有十個字:
「聞君有兩意,此生相決絕。」
我將其置於別院最顯眼處,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裡。
10
回長安的路,坐馬車要兩日。
而我輕功御劍,隻需兩個時辰。
這兩個時辰的路,我走了五年。
回想這五年,爹娘不止一次地著人遊說我。
遊說的理由也五花八門。
我都執拗又固執地拒絕了。
有時是爹身體抱恙,請我回家看望。
有時是哥哥喜得貴子,來人傳訊。
更多的時候,是一些瑣事。
比如,我的院子重新修葺了。
又比如,長安哪家的貴女成親了。
以及,與我定下娃娃親的那位,鎮國將軍的嫡長子關瀾。
似是至今仍在等我。
關瀾……
不,現在應當叫關將軍了。
他十六歲便隨父從軍,徵戰四方。
如今已是戰功赫赫的三品昭武將軍。
我垂眸,輕嘆了口氣。
不由自主回想起三年前,最後見他時的樣子。
那是我剛入宗門的第二年。
母親實在是想念我,便裝病著人把我給「請」了回來。
母親央我再留一日,她要親自為我下廚。
我那時非常固執,前腳答應得好好的。
可等母親出了房門,我便要翻牆走。
那是一個秋末的雨夜,西風落葉,大雨滂沱。
我輕巧地翻過院牆,卻見到了屋檐下的關瀾。
他不知站了多久。
長袍的下擺被打湿大半,鞋襪已是湿透了。
他的眼睫和發梢都沾著水珠,定定地看著我,黑眸裡光點稀疏破碎。
「又要走了?」
面對關瀾,我一直是心虛的。
我定住腳步,沉默地點點頭。
他低下頭,隔著厚重的雨幕,我看不清他的情緒。
我猶豫許久,還是開了口。
「瀾哥哥。
「不如,我們退婚吧。」
關瀾抬頭看我,面上血色盡失。
他背過身去,整個人像是籠罩在陰影裡一般。
「你走吧。
「這話,我沒聽過,你也沒說過。」
我站在他身後,咬著下唇,沉默良久。
最後還是走了。
現在回想,他定是知道雙燁然的。
可他卻裝作不知,裝了五年。
轉念間,我已到了河陽侯府。
父親和母親已早早候在門前了。
三年未見,他們二人都蒼老了許多。
母親一把將我攬在懷裡端詳著,父親也抹起眼淚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們霓裳,如今已經是大姑娘了。
「隻是太瘦,讓母親好好為你補一補。」
我撫著母親發髻邊的銀絲,心裡滿是愧疚和自責。
鼻尖酸澀,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母親身上是好聞又熟悉的蘭花香氣。
我貪戀地嗅著,有些許哽咽:
「是女兒的錯。
「女兒再也不會任性妄為了。」
11
一路上,見府中下人皆是喜氣洋洋的。
慶合卺,期偕老。
房檐廊角,梅枝桂樹上都披著胭脂紅的紗幔。
父母帶著我到前廳,跟我細細地囑咐明日大婚的事情。
母親的安排細致入微,每一處都為我考慮得周到又妥帖。
我心下柔軟,笑著說:「母親的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母親突然紅了眼眶,正要說什麼,這時下人突然來報。
「夫人,鎮國將軍與其子關瀾到了。」
母親用手帕擦了擦眼角,連忙道:
「是,怎麼忘記這個了?
「快快有請,明日便要成婚了,需得讓你們二人見一見才是。」
時隔三年,我就這麼見到了關瀾。
許是兩家人明日便要結為親家的緣故,父親與鎮國將軍關濤相談甚歡。
我坐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打量我的準夫婿。
他今日未著戎裝,一身玄色金絲暗紋長袍,腰間別著佩劍,以及……
掛著一隻極不相稱的碧色佩囊。
佩囊有些褪色,年歲看起來有些長了。
那是幼時的我初學女工時繡的。
沒想到他還留著。
他見我目光停在佩囊上,向我望過來。
一時間,他眸中千般情緒流轉。
是羞赧灼熱的,卻又是隱忍晦澀的。
我收回停駐的目光,笑著望向關瀾:
「三年不見瀾哥哥,如今已是關將軍了。」
「裳兒,別來無恙。」
關瀾竟與我同時開口,目光觸碰,我們都笑了起來。
關瀾與我聊帶兵軼事,我跟他講宗門歷練。
我們閉口不談這五年。
直到甘溪突然闖進府中前廳。
他伏在我耳邊:
「小姐,屬下在回府路上失察,雙燁然跟到府上來了。
「現在正在府外,鬧著要見小姐。」
我找了個由頭帶著甘溪離開了前廳。
時間緊迫,甘溪極快地向我簡單稟報。
原來我離開了不到一個時辰,雙燁然便來找過我。
他怒氣衝衝地來,也見到了那封訣別信。
可他見到甘溪的第一件事,便是讓甘溪給我傳話。
他詰問我歸期何時,要我一個時辰內趕去慕凝那裡,給她道歉。
那封信被他撕得粉碎,劈頭蓋臉甩到甘溪臉上。
他說,讓我別使那小性子,他膩了。
甘溪自然是沒搭理。
不出意外地,兩個時辰後,他又來了。
態度極為囂張,言語間盡是威脅。
甘溪差點要捅他個對穿。
雙燁然以我貪睡誤了早修為由,怒氣衝衝地去找師父告狀。
從師父那裡,他才知,原來我真的下山了。
他費了些時間趕上甘溪,一路悄悄跟著,這才到了河陽侯府。
我沉默半晌,還是對甘溪道:
「你安排他去侯府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