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教我寫字的人是你,因為給我糖的人是你,還因為,笑的那樣好看的人是你。
我不知道路雲生有沒有聽到。
等我抬頭的時候,他已經轉了方向去看天上的月。
很久之後,他忽然叫我。
「香香你知道嗎?孤身進軍營的第一天,我看到的也是這樣一輪冷月。」
「那時候,我離家出京,隨軍一路北上,到達邊陲之地時,我看到的是餓殍遍野,是山河動蕩下,家破人散,難以果腹的百姓,那時我才知道,戰亂紛擾從來都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權貴之下,寒窗苦讀者沒有出頭之日,邊陲之地難有安生之時。」
「那時我就在想,為官者,當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世上不該再有戰爭,百姓不該再經歷流離失所,我立下豪言壯志,我以為我能用我的長纓換來海晏河清,換來廣廈千萬間,庇得天下寒士俱歡顏,可後來我才發現,我的長纓,誰都護不住,護不住自己,護不住將軍府,更遑論護天下。」
他眼睛裡滿是哀傷,說到最後,眸光碎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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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頭一次厭惡自己如此愚笨,我說不出他那樣文雅的長篇大論。
思慮半天,我隻是遵循本能抓住他的手:「可是你曾護過許多人,如果不是你被人陷害,你能護得了更多的人。」
我說的認真,不知道哪句話不對,竟又逗笑了他。
隻是這次,他笑得極輕,極淡,遠的好像一縷煙,經風一吹就要散。
「諸霜的孩子不是我的。」
他特意跟我解釋了一遍,好像一眼就把我心中所想看透。
更多的,他也不再同我多說。
可夠了。
僅這一句,比我從前吃過的任何糖都好使,我心裡竟一點也不覺得苦了。
我和他並排站著,告訴他:「『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路雲生,你能做到的。」
他不答反問:「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
我知道他很厲害,有志向有抱負,所以,他能做到的。
10
諸霜在小院住下後,院子裡總算有了些生機。
諸霜不愛說話,她說她心愛之人S了,她的心也S了,可她懷裡的娃娃吵的很,一天總是要哭許多次。
我不會帶孩子,她自己一個人也夠嗆,許多時候,我和她忙得滿頭大汗,最後還得路雲生出來。
他好像什麼都會。
能文會武,做得了菜教得了書,還哄得了孩子。
這世上好像再沒有事情能難得倒他。
可他太忙了,每次他哄孩子的時候我就在一旁學著。
學的多了,我也能上手,讓他去幹自己的事情。
諸霜不止一次拿我逗趣:「沒看出來,路雲生這麼會哄孩子,以後你們的孩子他必定帶得很好。」
我每次聽到,都會嚇得去捂她的嘴巴。
我記得的,路雲生說他不要孩子,我不想他生氣。
可後來有一次,這話被他聽了個正正好。
我以為他要冷臉的時候,他卻隻是微微一怔,看著諸霜懷裡的孩子發愣,好半天才抬眼看向我。
草草幾眼,我都沒來及說話,他又匆匆撇開頭,像是受了驚一樣,耳朵通紅。
他果然,還是不想要孩子的吧。
我撥弄著手下的算盤,看著上個月的盈虧。
這些時日我已經能自己管鋪子了,出乎意料的,這事兒沒有難倒我。
諸霜闲著沒事的時候也會幫我。
她的主意比我多,有了她的幫襯,鋪子的生意越做越好。
嬤嬤說的『好日子』,似乎真的被我盼到了。
諸霜比來時開朗多了,再不是寡言少語的樣子,很多時候,她說起玩笑來路雲生都頭疼。
比如,她最愛抓著路雲生問:「你什麼時候和香香成親?你現在不是將軍了,你不得正正經經給人家娶回家?」
再比如:「你也老大不小了,早點生個孩子,若是女兒,就嫁我家兒子如何?知根知底的人,你我都放心。」
每每這個時候,路雲生都會連連後退,然後一臉無奈的瞪她:「你還是不說話的時候最好。」
諸霜才不怕他:「 人長著嘴就是要說的,你也不想想,你能等得,香香能等得嗎?我真不明白你,不喜歡的你能娶,遇上個真正喜歡的,你怎麼就無動於衷了呢?」
我嘴裡的糕點掉在手上,茫然又臉紅:「真正喜歡的?我嗎?」
諸霜好整以暇的看著路雲生。
他一張臉都要憋熟了。
然後,我就在諸霜看好戲的眼神下,被路雲生拉進了房裡。
「你怎麼想?」
他臉還是紅的,怕我聽不懂,還好心給我解釋了一番。
「你對我,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想嫁還是不想嫁?要我還是不要我?」
一連串的問題,我好不容易護住的糕點這下徹底落到了地上,一連滾了幾圈,沾了好多灰。
我怔怔看著他:「嫁給你,我是不是就能有一個真正的家,有真心愛我的家人了?」
「是。」他篤定:「你不嫁給我,這裡也是你的家,我也是……真心愛你之人……」
他最後一句聲音特別小,可我聽清了,聽的特別特別清楚。
「那我要你。」
我要路雲生,我要一輩子都和路雲生在一起。
11
知道我要和路雲生成親的時候,諸霜高興的差點沒把她兒子扔出去。
她火急火燎就開始準備,又是扯紅布又是買花生,忙的孩子都顧不得。
我也開心。
成親當日,院子裡隻有我們幾個人。
我穿著大紅的喜袍,被路雲生牽著走到廳堂。
沒等諸霜喊一拜高堂,院落的門卻被人推開來。
「雲生!他們來了。」
簡短的一句話,我能感受到拉著我的那隻手頓了一頓。
好半天後,我才聽到路雲生雲淡風輕的聲音:「今日我大喜,可要坐下來喝杯酒?」
「大喜?你發什麼瘋?你的仇不報了?你的志向喂狗了?那些等著我們去救的人你都不管了?你當初口口聲聲要為國為民,你別告訴我你現在要過安生日子!我不信你甘心被困在這裡碌碌無為一輩子!」
來人的聲音一高再高,換來的卻隻是路雲生寡淡的話語:「守著她過一輩子,也挺好的,外頭的人護不住,我總得護住她。」
我知道,他說的是我。
來人被氣走了,我甚至連他的樣子都沒看到過。
路雲生也好似沒有被打擾,他隻是淡淡對著諸霜喊:「繼續。」
可我聽得出來,他的心不在這裡了。
這場婚,大抵是完不了的。
「去吧。」
我扯下蓋頭,學著阿娘當初讓我上將軍府轎子的語氣,努力壓制住哽咽。
我不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不知道他此次離開又要多久才能回來。
可我想他重新找回他眼睛裡的月亮。
他的志向,不該隻是護我而已。
他當初,可是馬上鮮衣怒馬,勢必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心的大將軍啊。
「你去平你的冤屈,去救你想救之人,我就在這裡,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在這裡。」
我忍著沒哭,路雲生卻紅了眼。
這是我認識他至今,頭一次讀懂他眼底的情緒。
他在糾結,他在痛苦。
於是,我拿出了一早繡好的香囊,塞進他手裡,不顧他的停留把他往門外推。
他終於想通,拉著我的手一再保證:「我會回來,你等我,我必然回來娶你。」
於是,我又開始坐在院子裡等。
從春去等到秋來,日子還是一樣的難熬。
入冬的那天,我做了個夢。
久違的,夢到了路雲生的臉。
他穿著一身甲胄,長纓槍被他握在手裡,他又成了那個肆意絕豔的小將軍。
可是我的心好痛,我看到他心口破了好大一個口子,他還在朝我走。
他步子不停,胸口流出的血也不停,我想衝過去抱住他。
明明是肉眼可見的距離,可我走不過去,腳磨破了,我都走不到他身邊。
無數次的嘗試後,我跑不動了,跪在地上,邊哭邊問他:「你還娶我嗎?」
他遲疑著,最後吐出口血,扯著笑回了我的話:「娶的,香香,我要娶你的。」
大夢初醒的時候,我腦袋下的枕頭全湿了。
諸霜坐在我床邊出神,她沒發現我的不對,我也不曾發現她哭紅的眼睛。
我拉著她,呼吸在顫:「霜霜,我做了個夢,我夢到路雲生回不來了,我夢到他S了。」
諸霜手裡的茶盞摔在地上,清脆一聲,碎成好多瓣。
她像是再抑制不住,俯下身抱著我大哭:「香香,他S了,路雲生S了。」
12
我的將軍S了。
好好的一個人,走的時候一身大紅喜袍指尖的溫度灼灼,再見,卻隻剩幾片衣角、一個染血的香囊,以及一根雕了一半的木蘭發簪。
送東西的人捧著一個小箱子,他一開口我就認出來了。
他是當初在成親現場來叫路雲生的人,他說他叫盛陽,是路雲生曾經的副將。
「抱歉。」盛陽啞著聲音,語氣裡是痛恨是不甘是悔恨:「我後悔了,如果當初我不曾來叫他,就好了,如果當初,他和你成了親,就好了。」
我摩挲著那根木蘭發簪,簪子的頂端還染著血跡,滾燙的,灼在我心上。
我沒哭也沒鬧,出乎意料的平靜:「他救到想救的人了嗎?」
盛陽點頭:「救到了,我們此番前去,平了冤屈,救了人,還立了戰功,隻差一步。」
我低著頭,打斷他:「那就沒什麼可悔的了,他要做的,都做到了。」
盛陽還是不甘心,咬著牙仿佛正在經歷極大的痛楚:「可他悔啊!隻差一步,他就能回來,能娶你了。」
後來我才知道,路雲生上了戰場,跟著從前的部下一起,還找到了從前將軍府被誣陷的證據,為自己正名平反,不日,將軍府就能恢復以往的榮華。
返京那日,他特別高興的在盛陽面前顯擺。
他說,他終於不再是孤家寡人了。
他說他一定會回去,因為,他有一個爬也要爬回來娶的心上人。
可後來,他食言了。
他說他不斬自己人,最後,他卻S在了自己人刀下。
隻因為,那些人覺得他擋了路,擋了那些皇權富貴,升官發財的路。
盛陽紅了眼:「將軍他到S嘴裡念的都是阿香,那把劍貫穿了他的心髒,他硬是撐著朝京城的方向爬了好長一段,他說他要回來娶你,他要給你家的。」
說到最後,盛陽嘴裡隻餘抱歉。
我SS握著那根簪子,任由它扎破我的手,我覺得我應該鬧的,可我好累。
我從來沒覺得我這樣累過。
為什麼,那樣好的人,這世上卻容不下。
那樣好的小將軍,為什麼會S在二九年華,忠骨無處埋。
盛陽留了下來。
他說他本也是該S之人,是將軍護著他,他才躲過一劫,往後餘生,他會替將軍守著我。
我趕不走他。
這四四方方小院裡的人去了來,來了去,反反復復,人頭還是那麼多。
半個月後,大軍歸來。
那些人胡編亂造,說我的小將軍寡不敵眾,被敵軍殘忍S害,屍骨無存。
聖上仁慈,下令在郊外一塊風水寶地建了一個將軍墓,以悼哀思。
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我也在建墓。
沒挑什麼風水寶地,就選在了小院裡。
我把盛陽帶回來的衣角埋進黃土裡,木塊上,我一筆一劃落下五個字。
【路雲生之墓】
我學字的初衷,是給自己墓上留名。
我沒想過,我寫的第一塊墓,是路雲生的。
當初認認真真練他名字筆畫的時候,我也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將這三個字寫在這裡。
外頭的將軍墓建好那日,盛陽特地去看過。
他說那墓特別氣派,也透著一股子虛假。
他憤憤:「路雲生要是知道了,鐵定不稀罕,說不定還想著要去把那墓砸了才解氣。」
我點頭,目光卻怔怔落在不遠處的黃土堆上。
將軍墓是將軍墓,路雲生的墓,在這裡。
在阿香每日抬頭就能見到的地方。
13
元安十七年,這是路雲生離開的第七年。
長安街上,富人與窮人還是泾渭分明。
然,京郊卻多了個不問前程,不問家世,隻為教書育人的生民書院。
七年前,生民書院建立之初,學生不過寥寥,而今學子走了一批又一批。
直到這裡一連出了兩個三元及第的狀元郎,生民書院的名聲才算是徹底打響,自那之後,求學之人絡繹不絕。
無論富貴與否,來者,書院從不拒。
隻一點, 書院隻收想讀書之人,愛讀書之人。
在這裡, 求學者沒有門檻, 無心書本者也入不得書院之門。
於是乎,書院裡能瞧見粗麻爛布的乞兒,還能瞧見絲綢加身的富貴。
諸霜不止一次在我耳邊感慨:「這麼多年, 你束脩一點不漲,但凡你市侩些, 咱們估計賺發了!」
我淡淡呷了口茶。
這些年在書院裡打轉,我已沉穩許多, 諸霜總說在我身上越發能看到當年路雲生的影子了。
諸霜見我不動, 又咋舌:「不過我是真沒想到, 就憑路雲生教你的那些東西, 和你在半道招的私塾先生, 你居然真能把書院開起來,還能走到今天這般高度, 你可知聖上都被你驚動了?現在外頭都在誇你了不得,有大智慧。」
我聽過, 依舊隻是淡淡的笑。
哪來的什麼大智慧,時至今日, 我依舊愚鈍,腦子不比別人快。
那些書院裡被傳的神乎其神的先生,一半是當年我在街上貼榜招來的, 還有一半,是在書院學成後, 無心朝政,甘願留下為師的學子。
在這裡,並非人人學字念書都隻為朝政。
建這書院, 我也隻是在完成路雲生此生未完之事。
我愚笨,不會舞刀弄槍, 做不到他那樣,憑一支長纓護一隅安平, 所以我拿起了筆。
我想把他的抱負教給萬千人, 我想寒苦之人也能有書可讀, 我想用我的方法『得廣廈千萬間, 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我要以我之力, 完他未成之願。
一杯茶喝完,我走到書院。
山花爛漫,行至一窗之下, 我聽到耳邊學子的朗朗書聲——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我深知平息戰爭,力求和平難上加難,可總得有人去做。
前僕後繼之下,太平盛世總會來。
這片土地, 終有一日,能讓全國百姓安家立業。
路雲生之願,總會實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