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名精神科醫生。
「我就是個發臭的垃圾,應該被消滅。」男孩患者指了指自己。
不知怎麼地,我下意識點了點頭。
——我也是。
男孩的媽媽啪地起身。
「果然他們說的沒錯,你這種S人兇手怎麼配當醫生!居然誘導病人去S!」
她把SDS抑鬱焦慮測試表甩我臉上。
「得分72,明明是重度抑鬱邊緣,你卻說我兒子沒病,是想害S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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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的病人都在探頭指指點點。
「這種人應該自己進精神病院吧?」
「肯定是找關系的。她爸媽都說了,她從小因為跟弟弟搶飯吃,把弟弟害成了智障,這種人訥,人血饅頭可會吃了……」
「是啊,她爸媽自己來醫院說的,大家沒人不知道……」
我沒有為自己分辨。
我怎麼比得過爸媽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呢?
——那是我的測評表,她兒子故意填錯選項想偽裝自己有病。
但他確實沒病,有病的,是我。
02
憑本能記憶走回家,像被設定好程序的行屍走肉。
剛到家便被爸爸劈頭蓋臉一頓罵。
「你弟昨天相親那女孩要房子,你害得他痴傻至今,現在你還想害他絕後是不是!」
「當初就該綁著你去廠裡打工,這麼多年也能掙不少了。人長大心也野了,浪費這麼多年讀博有個屁用,都說醫生來錢快,你看你才給家裡幾個錢!」
爸爸的唾沫星子都飛到我的臉上。
慢慢變幹、變涼。
我很早還會解釋。
學醫是想給弟弟看病。
我拼命研究腦科學,相信會有突破。
我有記得贖罪。我不敢忘。
可是現在,我不想解釋了。
因為我確實沒用。
學醫這麼多年,發了一堆廢紙一樣的論文,才知道從理論到臨床,如隔天塹。
多麼幼稚啊。
「別不說話裝S!」爸爸把弟弟的髒衣服砸我臉上,「去洗了!你跟周家那小子什麼時候結婚?他家不是有兩套房嘛,你讓他賣了給你弟買房!」
我把自己鎖在屋子裡,拉上窗簾,密不透風。
為了賺錢養弟弟,日常我還兼職心理咨詢。
不久前也有患者抱怨說,咨詢室的光線太暗了,他們心裡更不舒服了。
可是,外面光線那麼亮,不覺得刺眼嗎?
總是少見陽光後,我的身體也越發虛弱。
起身去洗手間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整個世界順時針旋轉,越來越快,我慌忙抓住手邊的東西。
——媽媽一巴掌拍開我。
我沒站穩跌落在地。
「你搞什麼幺蛾子?飯怎麼還沒做?沒看到一家人都要餓S了嗎?你是不是想餓S你弟,好擺脫這個累贅?!」
03
從小到大,累贅這個詞,我聽了無數次。
媽媽無數次警告我,「你弟從不是累贅,你才是。」
「要是第一個出生的是你弟,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是你搶了他的位置,還害慘了他!」
小的時候,孩子的惡意最不加掩飾。
弟弟是「傻子」,我是「傻子的姐姐」,爸媽是「傻子的爸媽」。
弟弟被欺負得哇哇哭,媽媽哄不來,便提起晾衣杆打我,長長的指甲在我手上留下血紅的劃痕。
弟弟受欺負,我便會被打——這是我從小就明白的道理。
於是,我開始扮醜,吸引孩子們的注意力。
別的女孩子穿著漂亮的碎花裙,被男同學送各種零食。
而我,穿著破洞衣衫,衝他們汪汪叫。
他們終於不欺負弟弟了。
全村都來嘲笑我——傻子有一個狗姐姐。
挺好的。
笑就笑吧,反正我終於不用挨打了。
弟弟是因為我的錯誤才這樣的,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可是媽媽還是不滿意。
為了不讓弟弟獲得同情,她大肆宣揚他是受害者。
而我,才是罪魁禍首、S人真兇。
從小到大,異樣的眼光我看了無數次。
都麻木得不覺得疼和恨了。
不知不覺,十點鍾到了。
往日,這是我和周嶼約定通話聊天的時間。
我下意識打開手機,撥通電話。
——「無法撥通,請重新確認好友關系。」
哦。
我後知後覺,自己被刪除了。
04
周嶼也拋棄了我。
他當時氣勢洶洶來找我。
測評表被風輕輕吹起,落在地上,被他踩住。
「陳羽夕,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希波克拉底誓詞你都忘了嗎?你居然為了提成,隨意給患者開高價藥,還拿紅包,全院都在通報批評你!你還在這玩手機!」
他一把奪過我手裡的手機。
我明明也沒有玩,隻是漫無目的地滑動頁面。
可是手機沒了,好像什麼也空了一塊。
我努力回憶希波克拉底誓詞,卻隻想起,它反對安樂S。
所以我不能逃避,我得活著受罪。
見我目光呆滯,周嶼氣得來回轉圈。
「你好不容易考出農村,來到這麼頂尖的醫學院,熬到博士畢業,那幾篇SCI的paper多少人羨慕不來!等你升職賺了錢,不就可以給你弟治病了?!你目光怎麼這麼短淺!」
周嶼叉腰沉默半晌,終於拉開椅子與我對視。
「我們取消婚禮吧。」他通知我,「就當我對不起你吧,我爸媽實在接受不了你就為了你弟弟活著,現在我也看不下去了。」
「你那時候才多大呀?三歲的年紀,就算把安眠藥當作糖丸喂給了弟弟,那也是父母失職為主,憑什麼怪在你頭上?居然還到處說你是兇手!」
「你現在還有自我嗎?你明明喜歡商科,卻為了他學醫,結果你爸媽還不領情。你拼S拼活這麼苦賺錢,他們有心疼你嗎?他們都沒有為自己看顧不周而羞愧,你為什麼要給自己這麼大枷鎖?」
「以後結婚了,你也不過日子了?錢都給你弟,孩子也不管,畢竟你要忙著照顧他,是吧?」他嘲諷。
以往每次聽到這些,我都心裡酸酸的。
我何嘗不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呢?
可這是我的命啊!
可是現在,我內心卻毫無波瀾。
——「你弟弟的一輩子都被你毀了,他從小受盡欺凌和別人的鄙視,都是你害的!你怎麼好意思享福?!」
爸媽說的沒錯啊。
那是弟弟的一輩子。
兇手,怎麼配自在的活呢?
我得贖罪。
我認真地撕著手指上的S皮,直到露出血肉,浸出血珠。
按壓了一下,疼的。
真好。
我目不轉睛,專注得像完成一件藝術品。
周嶼坐了很久很久。
起身離開。
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桌上是他親手挑選的鑽戒。
05
我藏起回憶。
關上燈,閉上眼。
卻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人的感情日程可以刪除,身體卻還記得。
我緩了緩,拿起手機,像往日聊天那樣。
發出一道道文字。
仿佛他還在我身邊,從未離開。
無視那刺目的紅色感嘆號。
眩暈越來越嚴重,我已經完全不能傾斜哪怕一點腦袋。
否則便會天旋地轉。
我以為是供血不足。
平時我一直省吃儉用,基本都吃醫院免費的米飯,一次拿好幾碗湯,別人都用奇怪地眼神看我。
沒辦法,我每個月隻花兩三百就夠了,剩下的幾千都要給弟弟存著。
回家跟媽媽預支一點錢補營養吧,我想。
沒想到,姑姑卻在家等我們,說爺爺突然中風急需錢治療。
媽媽給弟弟織著毛衣,看也不看她。
「我們家有病人,哪裡有錢?老頭子這麼多年都沒問過我們,現在好意思要錢了?!」
爸爸也推脫,「我們家的情況,姐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麼多年錢都給他治病了,現在還要給他買房。」
姑姑氣笑了,叉著腰罵,「我才不管你們有沒有錢,養兒防老,本來就該你這個兒子做!老頭子的錢都給你娶了媳婦,我一點沒享受到,現在翻臉不認人了?」
姑姑嗤笑,「就算你們沒錢,你們女兒有錢啊!我倒要問問,大名鼎鼎的北城醫學院培養出來的博士醫生,就高貴到對爺爺見S不救嗎?!」
爸媽經常回村吹噓培養出了我這麼個厲害的醫生,雖然他們不知道也不關心SCI是什麼,雖然他們依然說我是踩著弟弟的骨血上位的,但是我還是很厲害。
姑姑每次聽了都翻白眼。
我心裡算了算首付需要的錢和我給弟弟的存款,沒有說話。
頭暈也不必補營養了。
我摸了摸單薄的衣衫,心裡明白,沒必要開口要錢了。
姑姑的身影在我眼裡不住漂移、變成重影。
暈吧暈吧,讓它暈吧。
我突然久違地有些煩躁。
爸媽還在跟姑姑扯皮,不料姑姑突然情緒激動起來,指著爸媽鼻子罵,
「少說你們沒錢,你們都是騙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把錢都暗暗給傻子存著呢,生怕丫頭知道了,不給你們吸血!」
她轉過頭看向我大聲道,「你也是個傻的!你爸媽說什麼你都信,他們騙你的!你弟傻了跟你根本沒關系,是他們超生怕罰款,非要跑山裡生,醫療條件又差,這才缺氧成了智障……」
媽媽氣得撲上前,試圖捂住她的嘴,「你個瘋子!胡言亂語什麼!」
爸爸在一旁反反復復搖頭說荒唐。
姑姑和媽媽扭打在一起,還頻頻回頭瞪向爸爸,
「你說話啊陳鑫,你有本事說出真相啊!你敢反駁嗎?吸了女兒這麼多年的血,你不怕報應嗎?啊?!」
我的大腦好像開始缺氧了。
每個字我都明白。
連在一起,我卻聽不懂了。
06
媽媽把姑姑趕出了家門。
姑姑還在外面罵罵咧咧,左右鄰居都探出頭來。
媽媽來回念叨著「瘋婆子」,卻沒正眼看我一眼。
爸爸捂著耳朵聽外面姑姑的話頭疼,把媽媽拽進屋子裡。
媽媽的咒罵聲從屋裡傳來。
「你爸一直嫌棄兒子是個傻的,這麼多年一分錢都沒給過我們,也沒來看過兒子。你要敢出這個錢,我就跟你離婚!」
日常說一不二的爸爸罕見得沒有反駁,任由她罵。
我渾渾噩噩地發了會呆。
門外聲音漸漸弱下來。
我無意識地走過去,按下門把,便被外面的姑姑拽出去。
「丫頭我跟你說啊,你相信姑姑。」
我任由她拉扯,任由天地旋轉,像一件隨意被擺弄的破布娃娃。
「當時你爺爺說有你就夠了,你媽非不聽,非要個兒子,結果生下來還是個傻的,才把你爺爺氣壞了。」
「後來你爺爺提議把你弟送養,你們養不起這個負擔,結果你媽不聽,一意孤行,還N待你,你爺爺氣得讓你爸跟她離婚,咱們家有你就夠了。結果你爸也不聽,他這才生氣與你們斷了聯系。」
她打開手機,給我看爺爺插著氧氣管的照片。
「你可是北城大學高材生,可不能冷血啊!你親爺爺躺在這裡呢,你弟就該由你爸媽負責,他們當甩手掌櫃這麼多年,犯什麼讓你花錢去養他?」
我的大腦遲鈍到無法思考。
姑姑說的是真的嗎?
還是,她隻是為了讓我把錢拿出來給爺爺治病,撒謊騙我的呢?
爸媽真的會騙我嗎?
那麼多年的埋怨和恨意無法作假。
如果是他們自己的錯,那些恨意,又從何而來呢?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的一生,我所有的罪,所有的恨。
原來不過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07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
想哭,也哭不出來。
姑姑還在絮絮叨叨。
我麻木地聽著,不知不覺甩開她,跌跌撞撞漫無目的走著。
一陣急剎車聲響起,我失去平衡跌倒,滿手都是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