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鵲之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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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獻寶一般地將我繡的蠶衣和師父的虎頭鞋遞呈上去。


 


窈妃沒接,掃了一眼便讓侍女收走了。


 


她輕描淡寫,「有心了。」


 


我心情有些低落沒再說話,專注吃了幾口碗裡的飯。


 


可吃著吃著意識愈發渙散。


 


我感覺一陣窒息,想要呼救卻發不出聲音。


 


再睜眼時,我漸漸清醒。


 


看清了繁復陌生的床幔和隻著裡衣睡在我身側的陵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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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陵帝聲音沒什麼起伏地說道。


 


天崩地裂。


 


我感覺自己如同被萬箭穿身,頃刻間密密麻麻的錐痛浮了上來。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明明是我的母親。


 


我怨恨地將嘴唇咬出血,抖著身子離開了床榻跪在地上。


 


陵帝沒在意我的無理,「朕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你還沒這桌案高。」


 


我盯著地板,不停地抖。


 


陵帝嘆了口氣。


 


「你別怪朕,也別怪窈妃,沈聽這小子不願娶世家女,卻與你這麼一個宮女不清不楚的,終是不妥。


 


他與我叫板硬碰硬,我這個做父皇的總歸要小施懲戒。


 


朕不會虧待於你,你喜歡什麼封號?」


 


我平復了心緒跪匍在地,一字一頓。


 


「求陛下準許奴婢回御繡坊,繼續任繡女。」


 


陵帝冷聲提了音量,「為何不願受封?」


 


我不停地磕頭點地,心如泣血。


 


「奴婢與窈妃存有血緣,輩分德倫有分,不宜有亂。


 


而奴婢與大皇子之間本就清白,隻是他為人心善救過奴婢。


 


奴婢感念殿下恩情,所以走得近些。


 


今後奴婢定會明定邊界,不為陛下和大皇子惹麻煩。


 


奴婢別無長處,隻擅繡制,願終生與繡藝為伴,求陛下成全。」


 


陵帝久久沒有出聲。


 


地上是一攤紅如朱砂的血跡。


 


我繼不停叩首,一遍一遍地哀求,「求陛下成全。」


 


半晌,他終究是擺了擺手。


 


外面下著瓢潑大雨。


 


我壓下心底泛起的陣陣惡心,腳步虛浮著走出殿門。


 


窈妃正站在檐下侍弄花草。


 


她看著我,嘴巴一張一合似是在說什麼。


 


可雨聲太大了,我一點不想聽了。


 


6


 


我一路淋雨回了御繡坊。


 


在邁臺階時嘔出一口血,之後我接連昏迷了數日。


 


沛華姑姑衣不解帶地照顧我了數日。


 


我醒來那日淚水止不住地落。


 


她什麼也沒問,隻是端來了一碗甘竹雪梨湯,小口地喂我。


 


「多喝點清甜的。」


 


後來,我沒再邁出過御繡坊的門。


 


一個月後,窈妃誕下位公主。


 


再後來沈聽回京了。


 


他來御繡坊找過我好些次,都是沛華姑姑去見的。


 


隻有一次偶然,我在庭院裡,遙遙看過一個他朦朧落寞的背影。


 


那時我很想衝出去,朝他大聲哭泣。


 


可我不敢,我怕會再一次害了他。


 


......


 


我以為我會在繡坊終老,到年齡遣散出宮。


 


可在我十六歲生辰那日一切都變了。


 


沈聽不從陛下旨令,在東海之濱造反的消息傳來入宮裡。


 


皇帝氣血攻心一病不起,丞相賀峪代調派守京大軍遠徵圍剿。


 


沈聽負隅頑抗,中箭身殒,陵帝沒過幾天也撒手走了。


 


消息傳來的那晚當空的月亮很圓。


 


我怔怔地盯著那一汪明月。


 


眼淚落在地上變成一滴滴,我的心也跟著碎成一瓣瓣。


 


我不信沈聽會造反。


 


可我該怎麼為你正名呢?


 


......


 


十六歲生辰剛過,我梳盤起的發髻時,發現上面有了簇明顯的白痕。


 


巢進是半夜來找我的。


 


他神情疲憊,用絹帕包著三顆白玉銀珠,帶著歉意。


 


「他本來給你的是一整串銀珠手鏈,可那日不知怎麼了,線突然斷開了,我隻找回了這三顆。」


 


我捧著那三顆銀珠,一呼一吸俱是痛意。


 


「他可還有什麼未竟之事?」


 


我的目光盯著那掌心的銀珠,眼睛逐漸模糊了視線。


 


巢進搖搖頭,「白玉銀珠我給你了。」


 


「他不會造反的,他們若親自去過東海之濱,就知道他將那裡照看得有多好,那裡的百姓有多敬重他。」


 


巢進身體融入黑暗裡,他回頭辯解一句。


 


我沉默地聽著,眼角淚珠肆意墜落。


 


良久,沛華姑姑紅著眼,走過來給我披上了一件外袍。


 


「山鵲,你可知白玉銀珠的寓意?」


 


我搖搖頭。


 


「白玉銀珠難得,百隻蚌也不見得能開出一顆。


 


在東海之濱,白玉銀珠是男子向女兒家提親必須要有的信物。」


 


我緩緩抬眼望著沛華姑姑,張了張口,又哭又笑,卻半句話都說不出。


 


他回答我了。


 


盡管隔了萬水千山和諸多遺憾。


 


那個如同皎月一般溫柔的少年,淌照了我在深宮裡最艱難的日子。


 


他的終究是停在了他最風華的年歲裡。


 


......


 


國不可一日無君,周皇後之子沈耀在丞相賀峪為首的權臣擁護下即刻登基。


 


周皇後主持葬禮,未留有皇嗣的嫔妃都要殉葬。


 


可沛華姑姑說,殉葬名冊中有剛剛誕下公主的窈妃。


 


我趁亂去關押處見了窈妃。


 


她衣衫凌亂地被鎖在偏殿裡。


 


「沒想到S前還能再見你一面。」


 


她看見我,並沒有情緒起伏,像是平靜地接受了自己要S的結局。


 


我靜默不語。


 


窈妃自顧自地笑了一聲。


 


「你小時候老是問我,你爹爹是誰,這時候了我也不妨告訴你,是……」


 


「是賀峪。」


 


我先一步說出了答案。


 


7


 


窈妃怔了一下,然後落寞地垂下了眼眸。


 


「你很聰明,倒是像他,你來找我,可是有什麼想問的?」


 


我也沒同她廢話,開門見山。


 


「沈聽被誣陷的造反之名,可是賀峪的手筆?」


 


「你真喜歡他?」窈妃歪著頭問我。


 


「是與不是?」我沒回答她的問題,隻是執著於前面的答案。


 


然而窈妃看向我的目光變得憐憫。


 


「剛誇完你聰明你就犯蠢,你以為他堂堂皇子對你一個小宮女能有多在意?


 


不過是想借你的身份給陵帝添堵,他人都S了,你又何必在追求身前事。」


 


我心裡有數,轉身準備離開。


 


窈妃哼唱起一段我熟悉的音律。


 


那是我小時候她哄我睡覺時經常唱的。


 


我停了步,但沒有回頭。


 


窈妃自顧自地說,「他是我們那最會讀書的人,也是個傻子。


 


他節衣縮食也要把我從戲班裡贖出來。


 


可大婚第二日,他進京趕考便再也沒有回來。


 


等我跋山涉水找到他時,他已然娶了貴女,有了新家。


 


他說他有苦衷,求我原諒,把我安排進輕音坊,我在那有了你。」


 


「他說讓我進宮服侍皇上,我便有了尊貴的身份,方便以後他重新娶我回家。


 


他說隻要我把你送上龍床,你代替我,我便可以走出這宮闱。」


 


「他還說,讓我把皇兒給他幕僚的女兒韻美人抱養,他想法子將我帶出宮去,不會讓我殉葬。」


 


我靜默了一會,「你又信了?」


 


「沒有,這一次我沒信,我……」


 


窈妃語氣頓了頓,在我身後一陣猛咳。


 


我轉身,看到了掉落一旁的藥瓶,和她身子不斷抽搐、咳血的狼狽模樣。


 


她了無生機地躺在地上,面上帶著如釋負重的笑意。


 


「別信……信男人。」


 


光透過窗照進殿裡紛飛的微塵,寂寂無聲。


 


我望著頂部的橫梁不知站了多久。


 


多諷刺啊。


 


這次,你沒有信。


 


但到底還是順了他的意。


 


我松開緊攥的手,任由鮮血滴落在地板上。


 


臨近天黑,外面傳來人聲。


 


我來不及離開,偷偷躲到一塊廢棄的衣櫃後面。


慌忙間不知道觸碰了什麼,地上的石板自動移開了,出現了一階通向黑暗的階梯。


 


我咬咬牙走了進去。


 


遠處似乎有燭光,我循著光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艱難邁步。


 


隱約看見光影裡背對著我端坐著一個人,他面前跪著一眾肅S陰冷的黑衣S士。


 


突然,一道鞭子朝我的方向甩了過來,傷口火辣辣地疼。


 


我從黑暗裡被扯摔在地。


 


緩緩抬眼,我對上了一副熟悉的面容。


 


我怔住了,驚喜地喃喃道,「沈聽。」


 


8


 


伸出手我想要拉住他的衣擺。


 


但很快我就反應過來,面前的人不是沈聽。


 


而是那位自幼在冷宮裡長大,與他面容有六分像的沈肆。


 


沈肆冷漠陰鸷地盯著我。


 


傳聞中的他身子孱弱、懦弱無能。


 


可若真是這樣性格的人怎麼會有如此凌厲的眼神。


 


他隨意抬抬手,便能摘了我這條命。


 


果然下一秒,他身旁的侍衛已經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我求生的念頭頃刻迸發,我大著膽子和他談條件。


 


「留我一命,或許對你有用。」


 


沈肆玩味地蹲在我面前,用手裡的短匕抬起我的下巴。


 


「有用在哪?說說看。」


 


我壓低了聲線,說出我的籌碼。


 


「我算得上是御繡坊近三年來最出色的繡女,這些年行走宮闱積累了些人脈,我所有的可全數為你所用。」


 


他掀起眼皮,「不夠。」


 


我想了想,以自己為餌。


 


「我掌握一段丞相賀峪的風流債,若你需要,我隨時為您作證。」


 


他漫不經心地轉著匕首,還道,「不夠。」


 


我望向一旁畢恭畢敬的黑衣S士,咬咬牙,身子向他手中的匕首猛靠過去。


 


刀尖扎進我肩膀,鮮血汩汩地湧了出來。


 


沈肆臉色微變。


 


我調勻了呼吸,深呼一口氣。


 


「我如今孑然一身,可以和他們一般成為你的S士,多條命總是好的,我不怕疼。」


 


那天,沈肆到底放過了我。


 


賀峪與周皇後聯手,助沈耀登基。


 


沈耀無才無德。


 


賀峪為幫他博得仁德愛人的好名聲,沒有對沈肆下手。


 


他安排他去了郊外的寧王封府,當個闲散王爺。


 


我跟著沈肆離開之前,去求沛華姑姑跟我一起走。


 


她同往常一樣平靜,搖了搖頭。


 


「山鵲,你覺得我一個深宮裡的女子又怎會知道東海之濱的白玉銀珠?」


 


我確實不知。


 


沛華姑姑目光怔怔地看向遠處。


 


「我自幼便是先皇後的貼身侍女,東海之濱是我們的故土。


 


娘娘一直待我如親人一般,不讓我當宮裡服飾人的女婢。


 


她送我來御繡坊當了有品階的女官,自己卻困在宮闱裡鬱鬱寡歡。」


 


「娘娘離開時我幾度想跟隨她去,可那時沈聽殿下太小了。


 


我就想著替娘娘再多守著他段時間。


 


其實我什麼也幫不了,隻能在換季之時託人送些輕軟的繡品衣物。


 


如今衣物也不用送了。」


 


我靠在沛華姑姑的身邊,緊緊咬住下唇因為我知道我勸不住她。


 


「姑姑年紀大了,不想折騰了,就在這宮裡終老吧。」


 


沛華姑姑拍了拍我的頭,朝我一笑。


 


......


 


離開那天,沈肆在窈妃的宮殿放了把火。


 


他派侍衛從S牢裡運出個和我體貌差不多的屍體。


 


將我的宮牌放在了她的衣袖裡,制造我慘S的假象。


 


大火撲滅之時,我早已躲在沈肆箱籠裡準備出宮。


 


原本一切順暢,可守宮門的侍衛突然換班。


 


接班的是賀峪的親信。


 


他態度蠻橫,一定要打開箱子檢查。


 


透過箱子縫隙,我看到人離我越來越近。


 


眼看下一個就到我了。


 


突然響徹宮闱的女聲自高處傳來,聲聲悲愴,句句泣血。


 


「奸佞當道,殘害忠良。」


 


「亂臣賊子,終遭天譴。」


 


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是護了我這麼多年的沛華姑姑。


 


剛剛還在為難我們的侍衛頃刻衝上了宮牆,要捉拿她杖斃。


 


車隊被放行了。


 


我透著狹小的縫隙看著她大聲疾呼,瘦瘦弱弱的身子敏捷地越過了欄杆。


 


像隻踏上歸途的大雁一般從容地下墜。


 


壯烈而醒目。


 


我在黑暗裡緊緊咬著自己的手腕,不讓自己哭出聲。


 


沈聽走了。


 


如今沛華姑姑也沒了。


 


我的手被咬出了一個大洞,可我好像沒有痛覺。


 


因為我已經痛到麻木。


 


我暗暗發誓,終有一日,我會讓負罪之人還清所有血債。


 


......


 


說是封府,實則囚禁。


 


寧王府的大門一閉就閉了四年。


 


這四年裡沈肆暗自籌謀了許多事,經常晝伏夜出,他城府極深,戒備心很重,他從不與我說,我也從不過問,隻是盡心盡力照顧他的起居。


 


剛進府時,沈肆給過我一把鑰匙,能開他私人書庫的門。


 


他聲音冷峭,「你年紀大了,學不了功夫,便看些書長些腦子,我不用廢人。」


 


不須我做事的時候,我便在整日整夜在書裡識藥斷病、識理學謀。


 


我清楚,我要做的事沒有人能幫我,我隻有靠我自己。


 


9


 


四季流轉,暮來朝去。


 


寧王府很是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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