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回掌家權算是意外之喜。
要知道前世,因為我鬧得家宅不寧,祖母認為繼母連小家都管不好,並不曾讓她真正掌家。
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繼母掌家之後,為我請了好幾個女夫子,不止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連算術經營,都有專人教授。
大有不將我培養成才女不罷休的勢頭。
而小妹年歲尚幼,沒有太多課業,繼母隻教她念三字經,其餘心思都花在打扮她。
上好的杭綢,精致的蘇繡,小巧的繡鞋上鑲著碩大的珍珠。
每日燕窩牛乳,將人養得圓潤潤,胖乎乎,抱出去像個討喜的年畫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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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銀子不要錢地花出去,我不免擔憂:「娘親,我們這般鋪張,會不會惹麻煩?」
二房一直在等著尋我們的錯處。
繼母顯然懂的,她抱著小妹,笑容漫不經心:「我就是要讓二房找麻煩。」
果真,才三個月,嬸娘就鬧到祖母面前。
7
用的方法也是極聰明的。
時至八月中秋,堂兄親手抄了經文獻給祖母。
原是一片孝心,隻是不知是所用墨砚太差,還是紙張太次,字跡浸染暈散,看上去狼藉一片。
祖母的笑意凝固在唇畔。
嬸娘拉著堂兄下跪,神色慌張:「母親,是兒媳粗心,未及掏出體己為錦文購買上好的宣紙,才讓他錯用了練習的紙張。他一片孝心,絕無對佛祖不敬之意,請您萬不要動氣。」
祖母皺眉:「錦文日常用的文房四寶,不都是府中採購嗎?」
斷不該如此之差。
探詢的目光掃來,繼母起身:「稟母親,兒媳掌家當月,弟妹來尋,言說二房拮據,我便自作主張,將府中採購的份例折成現銀,交予他們自行分配。」
嬸娘擺出畏懼神色:「大嫂說的是。是我們二房自己不爭氣,媳婦出身不好,未能帶些田地店鋪輔作支撐,月例銀子本就不多,府中調配之後,更是捉襟見肘,著實顧不周全。」
她言辭哀哀,加之堂兄堂妹身上還穿著舊衣衫。
對比我與小妹錦繡衣裳,倒真顯得繼母苛待了二房一般。
祖母神色不悅:「何時降了月錢?我侯府連這點銀子都拿不出來嗎?」
繼母不慌不忙:「初時便降了,每人十兩降至八兩,不過錦文讀書的五兩銀子是照給的。
「皆因府中賬目並無餘銀,不少店面亦在虧損。
「為平賬目,大房隻領了夫君一個的份例,我與兩個孩子的花銷,是媳婦自嫁妝中貼補的。」
她說著,示意丫鬟春喜奉上賬冊。
祖母翻開,尚不及看,就聽嬸娘嘆息一聲:「嫂嫂身為世家貴女,應是不善商戶營生,侯府名下店鋪眾多,便是有幾家虧損,也不至於入不敷出。」
話中挑撥之意明顯。
繼母並不否認:「確實,本不至於。可流水最高的酒樓、銀樓,本是自家房產,扣除必要開銷,竟隻有百兩銀子的營利。
「是以,我去店鋪巡視,發現兩家店鋪的掌櫃,竟在賬面作假,堂而皇之吞沒侯府錢財,人已然扭送官府,另聘了可靠之人,本月盈利翻了近十倍。
「弟妹不必憂心,這個月起,月錢翻倍,日子都好起來了。」
繼母似笑非笑,凝視嬸娘。
兩家店鋪的掌櫃,都是她娘家人,其中貪墨,多少到了她手上,不言自明。
發落那兩人時,舒家就來人求情了,是繼母將人攔下,是以,嬸娘並不知道此事。
8
眼見嬸娘面色蒼白,祖母自是看出端倪。
手中拐杖狠狠杵向地面:「老二家的,你自來貪心我不是不知,念在你掌家不易,從未想過深究。誰想你不止貪心,更兼滿腹算計,蠅營狗苟。如此作派,如何能教好孩子?
「自今日,錦文與錦安就養在我房中,你閉門自省吧!」
老太太人生風雨幾十年,如何看不穿嬸娘的小心思,不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圖個家宅安寧。
如今她屢次算計,都拿堂兄做筏子,子嗣教養,終是惹了祖母的大忌。
嬸娘未曾想,片刻之間,風雲突變。
她撲倒在地,淚灑當場:「母親,媳婦知錯了,求您不要讓我與孩子們分開。他們還小,離不開親娘啊!」
堂兄堂妹也偎在她身旁哭泣。
好似祖母是讓他們骨肉分離的惡人。
氣得老太太大口喘息,差點背過氣去。
繼母又是拍背,又是喂藥,好不容易讓祖母緩過氣來。
恰巧此時,父親與二叔進門。
聽明緣由,二叔長袍一掀,跪倒在地:「母親,舒氏有錯,您責罰她,兒本不該多言。
「可她與兒子少年夫妻,今日之事,她縱有錯,卻是一心為了兒子。
「兒子無能,文不成武不就,得大哥託舉才在中書覓得闲職,月俸稀薄,才累得阿盈為生計養出刻薄小性,說來都是兒子的錯。
「請您看在兒子面上,饒過她這次。」
說罷,頭重重磕下。
父親亦出言勸道:「母親,今乃月夕,難得闔家團圓,您莫要生氣。
「就罰二弟去廊下多點幾盞燈,不許他人幫忙,可好?」
祖母面色緩和:「屬你會避重就輕。」
算是將事情揭過。
9
團圓飯後,祖母疲累,回房安歇。
我們幾個孩子在廊下瘋跑。
二叔攜嬸娘向父親和繼母致歉。
「阿盈糊塗,惹出這些事端,幸而未鑄成大錯,望大哥大嫂原宥。」
父親自是不會怪罪。
繼母也未再追究。
幾人庭院賞月,對飲品酒,一時間歡笑滿堂。
酒意上頭後,二叔神色戚戚,拉著父親流淚:「大哥,母親待我,從不似你親近,弟弟心裡苦悶,著實不知該如何使她老人家展顏,能多看我一眼。」
眼看二叔酒後失態,繼母以照顧我們為託詞,提前下桌。
餘下他們兄弟談心。
那夜,父親歸來很晚。
翌日就向繼母提出,讓她主動交出管家權。
繼母不解。
父親放下碗筷,娓娓道出當年舊事。
原來,二叔曾在幼時走丟,直至十五歲方被找回。養父母家貧,他雖入了學,但開蒙過晚,沒有考中功名。
侯府也為他請過武夫子,然他年歲已長,習武也隻能強身健體,若想如父親這般,上陣S敵建功立業,卻是不能了。
且他自小長在鄉間,被認回後,多受京中紈绔欺負,被嘲錦衣華服掩不去一身窮酸。
是以,家中對他很是愧疚,尤其父親,甚是自責,當年燈會沒有牽住弟弟的手。
「母親對二弟總覺虧欠,偏他不在身邊長大,越想補償,反倒越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
若非如此,祖母也不會接納小門戶出身的嬸娘。
她是二叔養父母的鄰居,被認回時,兩人剛剛成婚。
盡管門第相差甚遠,但二叔喜歡,祖母也就同意了。
若按一般人家,免不得起了貶妻為妾的念頭,再不濟,也會為兒子另擇門戶相當的女子做貴妾。
祖母從不曾提過隻字片語,還手把手教她處理內宅事務。
偏她性子掐尖要強,事事爭先,又將銀錢看得極重,幾番刻薄下人的月錢,惹出不少鬧劇。
又因心疼娘家收入不豐,想法子屢屢從府中扒錢,貼補娘家。
小家子氣的作派,終是惹了祖母不喜。
婆媳之間起了龃龉,也讓二叔越發難做。
「他對母親,本就恭敬有餘,親近不足,又因一心護著妻子,引得母親不快,以致隔閡難消。」
10
繼母安靜聽完,內心暗嘆:【果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我明白,夫君不願二弟與母親之間再生誤會。
「可這管家權,是母親做主給的,我若拒絕,豈非不孝?
「更甚者,若母親誤會是二弟為討弟妹歡心,與你為難,逼得大房不得不退讓,怕是好心辦了壞事,令矛盾加劇。」
繼母言辭溫婉,卻字字道盡關鍵。
「這……」
父親猶豫了。
「我倒有一個方法,夫君且聽聽。
「眼下店鋪收益頗豐,便由我做主,將二房例銀翻上一番,再將幾間收支平穩且不打眼的鋪子,劃給二房掌管。
「母親待弟妹如何暫且不提,錦文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以他的名義勸說,母親必會應下。」
如此,也算兩全之策。
父親眉心舒展,瞬間放下心頭巨石。
「我還當夫人隻有才情相貌出眾,卻不想處理家宅內務亦如此周到,為夫甚為欽佩。
「得妻如此,是為夫之幸。」
我自一旁偷看,發覺父親望向繼母的眼中,笑意滿滿,皆是情意。
是前世不曾有過的溫情。
掌家之爭落下帷幕,二房再不曾鬧出亂子。
家宅平和,以至讓我產生錯覺,仿佛前世經歷,隻是噩夢一場。
可我知道,父親沒有嫡子,一旦他出了意外,爵位必然旁落。
身為武將,馬革裹屍方是宿命,如同祖父那般。
若堂兄襲爵,怕不是宿命輪回,我與小妹受苦不說,甚至繼母亦會被牽連其中。
為此,爹娘需要一個兒子,我與妹妹亦需要一個弟弟。
11
我偷偷求來坐胎藥,親自熬好,端給了繼母。
初時,繼母很是高興,直誇我貼心孝順。
待知道這是坐胎藥後,她一口噴出,神色尷尬又無奈。
父親也知道了此事,他是贊同的。
可繼母不願,二人因此鬧了別扭。
我聽到繼母心聲:【這年代,生孩子可是高危事件,我才不要去搏命。要不是圖個無痛當娘,誰嫁你個二婚男,知足吧老登!】
原來,繼母真是為了我們姐妹才選的父親做夫婿。
她害怕懷孕生子。
我很羞愧,懊惱自己不該罔顧繼母想法,畢竟生產確有危險,我的生母,便是生妹妹時難產而亡的。
我誠懇道歉,繼母沒有怪我,還關心道:「怎麼突然想要弟弟了?」
聽我說完緣由,她沉默許久。
我聽到她在心中嘆息:【古代女子也太慘了吧,生S榮辱全與生育掛鉤。
【可惜要讓小棉袄失望了。
【我可不想做生育機器!】
我不失望。
我隻是無措,明知前事,卻無能為力。
我恨自己無能。
恨自己年幼。
頭一回,恨自己不是男子。
若我是男兒,不必憂心爵位旁落,不會被人當作聯姻工具,亦能護住小妹。
不會僅僅為了活著,陷入如此困境。
男女二字,在這世間的待遇,天差地別。
12
我主動向繼母提出,要學騎射。
她安排的其他課程,我亦努力學習,每日五更起,午夜後方才歇下。
她心疼不已:「雖說我想讓你搏個才女之名,作為日後婚嫁的底氣,也犯不著如此拼命。」
我吃著她親手做的酥酪,笑得眉眼彎彎:「阿娘,薔兒不苦,薔兒可是想要做件大事呢。」
她湊過來,眼神發亮:「什麼大事?」
「不告訴阿娘,是秘密。」
我故意不說。
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兩年後,昌平公主會在貴女中擇幾名伴讀。
不止要求琴棋書畫,樣樣皆精,還要精通騎術。
隻因公主喜好馬球,所謂伴讀,可不隻是陪她上課,亦要能一起玩樂。
前世,我困於內宅,心思全用來與繼母作對,自是沒有這種機會。
如今不同,公主伴讀的位置,我定要搏上一搏。
努力走到高處,不隻是為自己尋求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