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隻有輕煙在身邊。
我問她:「阿姐呢?」
輕煙隻是哭。
我披散著長發,衝進了阿姐的院子。
廊下,阿娘哭得臉色煞白,阿爹輕擁著她,眼眶發紅。
他們原是最疼愛阿姐,阿姐自小身子弱,家裡人從來都不敢說一句重話,可阿姐早慧,我幼時頑劣,阿姐卻自小恬靜,被陛下誇贊為閨秀典範。
我不知為何停了步,問輕煙:「阿姐如何了?」
輕煙跪著回我:「太醫說,寒氣入脈,逼針不得,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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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底明白,阿姐捱不過去了。
6.
我不聽哥哥的勸阻,日日守在阿姐榻前。
輕煙悄悄告訴我,阿姐落水一事,陛下動用了大理寺查案。
我心底冷笑。
堂堂大理寺,查一個小小後院之事居然近十日未有一絲線索,若不是成心袒護……
阿爹他們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頹敗。
阿姐時而清醒,時而低聲喚著我的名字讓我莫哭,太醫院近乎半院都在我家後院住了下來。
我曉得這不是將軍千金的待遇,這是太子妃的規格。
我等了幾日,見到了太子。
他是常服來的,面色凝霜,他與阿姐同歲,瞧著卻莫名有幾分稚氣。
我立在廊下發愣,與他錯身而過,卻莫名聞見了一股教人揮之不去的女兒香。
哦,是她。
我悄悄躲在窗下,聽見那個翩翩少兒郎同姐姐說:「珍兒她尚且年幼,若你知趣,孤在此以天地為誓,日後庇佑舒氏滿門榮光。」
這是阿姐的命脈。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阿姐輕輕地笑了一聲,說:「萬望殿下銘記今日所言。」
後來,聽說平陽侯府的一個丫鬟自盡了,說是那日失手將姐姐推進了湖中,畏罪自盡。
我聽見這消息的時候,失手摔了一套茶具。
笑話!
我阿姐乃是最尊榮的鐵騎將軍心尖尖的長女,身份之尊貴便是尋常宗室女也比不得的,如今竟隻推出個無關輕重的來抵去這等孽障,皇家恩重吶,實在是重。
阿姐握住我的手,「阿霧,阿姐已時日不多了,難為你們看重我,我卻沒這個運道瞧著我家阿霧成親生子。阿姐是個沒用的,能為你做的,也隻有鋪平這條路了。」
7.
我看著阿姐。
都說人之將S,其言也善,我卻盼著阿姐不善,我盼著她說,是林府的那個珍兒,年紀雖小卻是個惡毒的,存心去害她。
那我便要豁開了去鬧。
我要鬧得人盡皆知,人人都曉得葉府那個未及笄的珍兒,幼承庭訓,出身名門,卻是個蛇蠍心腸!
可阿姐就是這樣看著我,說:「阿姐已知足了,阿霧日後順遂便好。」
我說不出一句忤逆的話。
我從阿姐院裡走出來,外頭一派葳蕤繁盛模樣,可阿姐卻猶如萎敗的花兒,一點點失去神採。
我是不甘心的。
我一壁哭,一壁和哥哥說:「我不能放過她。」
哥哥沉默了良久,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發髻,「阿霧,你原本該嬌憨些。」
我差使人去大街小巷散布消息,大抵是葉府的珍姑娘性格乖戾,因妒生恨推了未來太子妃下水池,就是為了攀龍附鳳。
世人都喜歡這般稀奇又陰毒的說法,這世間從來不缺點火的陰風。
姐姐去世那日,這陣風將那個最尊榮的人吹來了將軍府。
我以為我未哭,抬眼看那人時,眼前朦朧。
他摸了摸我的發髻,輕聲問我:「你阿姐在世時,可還有什麼心願?」
在小小一處陋園,將軍府的千金捏著九五之尊的帕子,不停地掉淚珠子。
陛下席地坐在我身側,眼神深遠,我覺得他應當是在追憶什麼。
我到底沒開口求他,抓著他的袖子問他:「坊間傳聞……可是真的?」
陛下沉默了半晌,說:「阿霧,世上的事不能全數由心,朕也不能。」
我呆呆的,他的儀仗愈行愈遠。
時日一久,京中已無人記起舒將軍府那個容慧雙絕的大小姐,可我記得。
8.
我在京中過的第一個生辰,葉珍被送出了殷都城,過了幾個月,便有消息傳說她病S在了江南。
我在京中待了三年,我與珣之隻見過三次,與太子卻是時常不期而遇。
我是邊疆長大的蠻女,扎在殷都城這一堆嬌滴滴的貴女當中實在是礙眼。可她們從來不敢說我一句不是,道我一句不好。
陛下時常借著皇後手令召見我,他待我比待阿姐更恩重。
漸漸地,殷都城裡便有風聲起,說我應當是陛下真正屬意的太子妃,我知道,這應當是真的。
我與太子見面次數多起來之後,他見我也常常會有些笑意。
他並不介懷我提起阿姐,我誇贊阿姐,他有時毫不在意地哼著曲兒,有時認真地應一句「是,你姐姐很好」。
他瞧著我的眼神一日日變幻。
我在殷都城待的第三個生辰,他入府為我送了一隻攏星簪,細細的流蘇綴著晶亮的寶石,仿若天上的星子。
太子眯著一雙桃花眼,對我說:「阿霧,你是最配得上鳳座的姑娘。」
我接下那支簪,仿若混沌開智,這一剎那我忽然明白了我想要什麼。我懶得去計較他這個配字當中有多少權衡。
我登上鳳座那年,阿爹回了邊疆,白珣之也隨軍離去。
他走的時候同哥哥進宮瞧了我一次,旁的一字未說,隻深深地瞧了我一眼,說:「臣拜別皇後娘娘,願帝後從此恩愛不離,舉案齊眉。」
我在鳳座上待了很長一段年歲,我提拔了善妒美豔的容妃,清傲端莊的淑妃,愛使小性子卻很明事理的慧嫔。
我與她們都十分親近。我挑了各式各樣的女子入宮,尤其是容妃,貌若仙姝,是個頂招人疼的姑娘。
我待皇帝也溫柔,懂事,如同當年的姐姐一般。
可她仍是回來了。
9.
再回盛京,她是十七八歲的光景,我做皇後兩三年之時。
旁人不知其中深淺,葉珍素日也是個深閨女子,未有幾人相識。
加上太子那時已是龍袍加身,暗地施壓,她穩穩當當地回了殷都城入宮選秀。
葉家說是葉首輔從江南旁系那邊認過來的女兒,名兒叫葉賦珍。倒是情理之中,畢竟那個頑劣的葉珍已S在了江南。
那時天子選秀,葉珍嬌怯怯立在那裡。
皇帝的眼裡滿是歡喜,葉珍也是。
我在旁微笑著,想了想,一轉眼竟是好幾載的光景。
我讓人給哥哥遞了信,哥哥那時已成婚,雖性情儒雅,卻仍有邊疆之骨,他當街撞裂了林珍的車轅。
皇帝曉得這消息之時,衝進了中宮。
我靜靜地坐在廊下,輕輕哼著那首為盛京貴女所不齒的小謠,是邊疆流傳的,沒尋常小調的綿柔,很是特別。
皇帝就立在那裡,瞧了我半晌,什麼都未說,隻身離去。
我們都心知肚明,那是他心尖尖的葉珍,可他們卻不能將這些情深意濃之事宣之於口,多教人感同身受啊。
葉珍那年未入宮。
皇帝也恍惚間意識到了先帝在世之時為何一直讓他與我家交好,娶阿姐或是娶我,都對他再好不過的事。
舒家的逆鱗不過就是個葉珍罷了。
皇帝時不時便出宮,時日一久,便傳了些風聲到我耳中。
我寫信給哥哥,叫他安排了不少才貌俱佳的女兒家,這些漂亮的小姑娘初初撞進皇帝眼裡時,並未生出什麼漣漪。
可男人嘛,食色性也,初時顧忌與葉珍的青梅情誼,久而久之,若在那處有些磕碰,哪裡還耐得住溫香軟玉的殷殷情誼。
葉珍在宮外待了好幾年,有一日,有人同我說,她腹中有了皇嗣。
這可是件喜事,那段時日,皇帝往宮外去得愈發勤快了。
他也來瞧過我幾回,就愣愣地出神,欲言又止。
我甚至以為他是有心的,他會愧, 會悔,會想著周全我與葉珍。
當日夜裡,皇帝自然而然地是在合歡宮歇的。
「(這」10.
我出生至今,從未受過半分委屈。便是功課不好,性情頑劣, 哥哥罰我訓我,可他不曾給過我半分委屈。
我是皇帝的正妻,何況那是葉珍,葉珍與皇帝苟且, 且有孕在身, 這就是在糟踐我, 糟踐舒家。
哥哥必不會善罷甘休的。
等我趕去之時,哥哥已立在那裡,我隻聽得一句:「陛下,受此大辱, 阿霧何辜?」
我原本有更多周全之法,可哥哥是在愛護我, 我怎能去說一個不字。
此事終了,是禮佛多年的太後將墮胎藥送去了葉珍那兒。
我與太後見得不多, 那次她將我傳過去, 說:「我是皇帝的母親, 原本他喜歡葉家丫頭,我覺著並非不可。可他做了皇帝, 他娶了你,你做得很好, 舒家亦是很好,他不該有偏私。那個孩子便算是我的罪孽吧。」
她太溫柔了,眼神與我母親幾乎一樣。
我實在弄不懂。
先帝有心,太後有心, 並非皇家無情,分明就是皇帝不仁不義,不忠不孝。
他有何顏面苟活於世?
我乖巧地陪她跪在佛堂,低低地應道:「是,母後。」
過了幾年,太後去世了。
皇帝也不是從前那樣做事魯莽的恣意少年了, 皇權穩固,朝堂安寧, 爹爹請辭多回, 皇帝雖喜,但找不著人能抗起邊境大職, 兜來轉去,哥哥仍是受他倚重。
我等了許久,才等到他喚我進御書房,讓我研墨伴他, 讓我瞧著他批閱一張又一張彈劾我家勢大的奏章。
我並無波瀾, 隻是敷衍著說望陛下莫再恩重。
這樣過了一段時日,我終於等到他溫柔地問我:「阿霧,你準不準我迎她入宮?」
春日寒意料峭,透過衣衫滲進我的肌膚裡, 我低眉一笑,答他:「陛下歡喜就好。」
這陣東風啊,終是吹進了這四四方方的皇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