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沒有,她說。
「你沒有人家能送你回來?」
於是我閉了嘴,早該料到的。
人隻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謝清昭倒沒受什麼影響,因為他之前就視我如無物。
我後來就戴了面紗。
10
牛車一晃一晃,我的心也一晃一晃。
太陽升起來了,照到人臉上有些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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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劉小花,謝夫子的病好了麼?」有人問。
「你問我幹啥,問阿凝啊。」小花理所當然。
那人又看著我,我盯著前面的路,並不吭聲。
她討了沒趣,嘟囔:「我這不是擔心孩子們的課麼,聽說鎮上的夫子一天都教好幾個時辰,謝夫子每日就教一個時辰。
「本來就落了學,也不知道謝夫子什麼時候能再教。」
我內心冷笑,鎮上夫子一日便收每學生十文。
她們又把話題移到王嫂子身上。
11
辰時牛車趕到吳口鎮。
我照例在衙門附近賣菜。
長得漂亮也就是這個好處,賣東西賣得特別快。
不出半個時辰,我的雞蛋和白菜黃瓜全變成了銅錢。
共六十三文。
之前救我的大哥姓董,娘子是個胖憨憨很可親的女子,經常來照顧我生意,她問我最近過得怎麼樣。
「過段時間要走了。」我笑道。
「走?去哪?」
「去更大的地方。」
她沒有問我為什麼,隻是遺憾道。
「再也買不到這麼鮮嫩的菜了,哎,中午去我家吃一頓吧,就當提前為你餞行了。」
董大嫂臉上露出匆匆的神色。
「得買條魚,再稱斤肉,還得喊我家的回來!」
我忙招手,不用不用。
「到時候我還會來鎮上,應該是我請才對。」
「這多費錢。」董大嫂猶豫。
我拍了拍我的荷包。
「新月坊上次剛給我結了賬,我有錢得很。」
見我擠眉弄眼,董大嫂調笑。
「好,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我放開肚皮吃,你可別哭鼻子。」
「肯定。」
12
新月坊是鎮上最貴的成衣鋪。
淵源還要從它老板娘買我的菜開始。
她說我身姿窈窕,氣質出眾,可不可以來幫她試穿衣服。
可以露臉最好,不露也沒關系。
隻要在店裡待著就行。
一個時辰五十文。
兩年間,我不僅掙了十兩銀子,還摸清了這行生意的門道。
爹總誇我聰明,可真正遇到了,我才明白我到底是哪裡聰明。
我知道怎麼把衣服變得更好看,怎麼搭配上衣和下裳,哪裡打個結會更好。
我向老板娘提的建議全被採納了,生意好了一倍。
這就是我的手藝,我想。
就算離了謝清昭,我也不會餓S自己。
我可以活得很好。
離開的心思越來越重,到現在,錢已經攢夠了。
我決定,等謝清昭腿好,我就走。
13
去新月坊給小花買身衣裳,我順便把王春紅繡的手帕拿給老板娘。
免費的,不收錢。
當作送給客人的贈品。
王春紅看不見,刺繡靠我把顏色分好,幫她穿好針。
她再一點一點摸著繡。
繡品已沒了以往的靈氣,工工整整隻是不出錯。加上花樣老套,市面上早已不興。
所以根本賣不出去。
那時她眼睛全盲沒多久,整個人都很頹敗,為了不傷她的心,我騙她說賣出去了,價錢還挺高。
實則是我自掏腰包。
後面每回也都是如此了。
下午照舊坐車回來。
我先是把錢給了王春紅,然後去了小花家。
今日她及笄,能吃頓好的。
一共四個人。
劉婆,小花,我,和撿來的紅衣男。
14
我到時,他正拿劍削魚鱗。
劉婆炒著一碗紅燒肉,滋溜哗啦的。
日落西山,天空被暈成好看的淡粉色。
楊黎見我來了,扭頭笑得燦爛。
「阿凝快看,我等會兒做魚給你吃。」
楊黎就是那個紅衣男。
我在溪邊撿到重傷的他,傷口都被水衝白了。
本以為活不了,喂了幾服藥他硬是挺過來了。
他說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了,讓我給取個名字。
撿到的時候是早上,就單字一個黎,跟我姓。
他手腳勤快,人俊嘴甜,很快俘獲了劉婆和小花。
白天他假裝是劉婆的遠房侄兒,晚上就溜回我家睡覺。
我和我爹的家。
我隻有一個家。
15
飯桌上,我說等謝清昭腿好了就離開清水鎮。
他們先是一愣,楊黎馬上說:「你去哪我就去哪,你救了我,我這條命就是你的。」
他滿臉誠懇,手作發誓狀。
「求求阿凝讓我跟著你。」我皺眉,他又可憐兮兮地哀求,「我可以保護你,我很好養活的!」
劉婆和小花知道我的境況。
小花不甘落後:「我也要跟阿凝走!」
劉婆:「我就一孤寡老婆子,一輩子就待在這個小村子,也想出去看看。」
我怔住:「其實我也不知道去哪,隻是這裡生活太累了,想到別處去。」
「我也是!」
「我也是!」
「我也是!」
「四個人的路費,好像不太夠。」我咬了塊紅燒肉。
「我雖然沒錢,但是有東西可以當。這玩意兒應該挺值錢的。」楊黎把掛在脖子上的吊墜露出來。
清透的深綠色,看著就不菲。
我突然想起謝清昭那個白色的玉佩。
還是比不上眼前這個。
劉婆開口:「我有積蓄。」
小花撓撓頭,想到自己今天僅有的一百文還花個精光,小聲道:「我可以借楊哥哥的,以後還給他。」
事情說來說去,就這麼定下了。
離開清水村的隊伍擴大到了四個人。
「聽說南方的氣候很好,風景秀麗,我想往那去。」
三人點頭,我彎著眼:「等謝清昭休了我,我就是自由身了。」
楊黎一口魚差點沒卡嗓子裡:「休?!他怎麼能休你!你休了他還差不多!」
這裡從來沒有休夫的說法,我們餘下三個瞪大眼睛看著他。
楊黎清了清嗓。
「我是說,你們有沒有聽過另外一種東西,叫——和離!」
16
直到走到村西頭,我還是恍恍惚惚的。
和離,和離,不是你不要我我才走的休棄。
我腳步輕快,前面蹲了個人都差點沒看到。
「誰?」
那團黑影站起來,小小一個,聲音怯怯的。
「謝師娘,我,小林。」
我松了口氣:「小林啊,你蹲在這幹什麼,怎麼不進屋?」
「師娘,我是來問問,夫子他的腿好了麼?」不過十歲的小孩揪著衣角,低頭看腳尖。
曾經最野的孩子現在乖得不像話。
「快啦。」我摸著他頭,「大夫說隻是折了,沒多嚴重,養養就能好。」
小林啪嗒啪嗒掉起淚:「對不起,我不知道謝夫子會上山找我,都怪我。」
「怎麼能怪你呢,是夫子他自作自受。」我拍了拍他背。
這孩子也不知道在門口等多久了。
17
謝清昭的確是自作自受。
那日他教書時發現少一個人,下課問學生,才知道是小林爹不準備讓小林學了。
小林不聰明,半年了還隻會背三字經前幾句。他爹準備讓小林跟自己學打獵,好歹餓不S。
謝清昭想勸,就去了小林家。
小林家在半山腰下邊一點。
那時正天雷滾滾,他回來途中下起了大雨。
他們都以為是山路湿滑,這才摔了跤,把腿摔壞了。
隻有我知道,不是的。
我找到謝清昭時,他在一堆野草間意識不清,嘴裡還念叨著玉佩玉佩。
我把他背起,拄著一根木頭,在山路上慢慢走。
借著月光,我在路上看到一個發光的東西。
是枚白色玉佩,這是縣老爺千金送給謝清昭的定情信物。
他不是在下山的途中摔的,是在找玉佩的途中摔的。
路上雨越下越大。
我背起謝清昭已是勉力,在泥坑裡摔了一次又一次。把人徹底摔暈了。
這雨讓平時一炷香的路程走了半時辰,到最後我也分不清,落在嘴角的是雨是汗還是淚。
18
我告訴小林謝夫子是去尋玉佩,才不小心摔的,跟他沒什麼關系。
小孩抽抽搭搭。
「如果我背書不貪玩,爹就不會不讓我讀書,夫子也不會為找我把玉佩丟了。
「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要背。」
我蹲下來看著他,示意他繼續說。
「我爹教我做彈弓,我就可以打到鳥,教我做捕魚的簍子,我就能抓到大魚。
「可是……為什麼要背那麼難的東西,我也用不到。」
我靜默了幾秒,從腰間掏出楊黎寫的和離書範本,展開。
「你知道上面寫的什麼嗎?」
小林搖頭。
「那我叫你在上面印個手印,你印不印?」
小林點頭。
「好,你現在就欠我一百兩銀子了。」
小林頓時瞪大了雙眼。
「懂了嗎,為什麼要讀書?」我摸摸他的腦袋,「至少跟著夫子把字都認一認,不然以後上當了都不知道。」
小孩想了想,鄭重其事地點頭,隨即把地上的東西拎起來給我。
「這是我爹給的,讓謝夫子補補身子。」
我推脫,小孩早已一溜煙跑了。
「這麼晚你走山路不安全。」我回頭喊。
小黑影卻牽住了大黑影,朝我揮揮手。
19
我提著野兔進門,王春花就坐在對門處,嚇我一跳。
「小林他爹送來了隻兔子,說是補補。」
她點頭,幹癟的嘴唇努了半天,想說什麼,到底沒說出來,最後隻說。
「昭兒說你回來了找他。」
我點頭,把兔子放到牆角,洗了把手。
敲門進去的時候,謝清昭坐在書桌前,月光灑在他身上,夢幻得不似真人。
「婉凝。」他頓了頓,「可以這樣叫你嗎?」
我點頭。
隨便他怎麼喊,反正也喊不了多久了。
「我叫你來是跟你說,明天我繼續開課。」
「就為這個?」我狐疑地問。
他大可以喊王春紅告訴我。
「嗯。」不知道為什麼我仿佛看到了他臉上的紅暈,「我想和你說說話。」
我無言。
他又說。
「可以扶我去床上麼?」
我看了眼他的腿,過去扶他肩膀。
他整個溫熱的身體像是要倒在我懷裡,我憋了口氣,把他往床上送。
「謝謝。」
這是他第二次對我道謝了。
其實我覺得,他對我說兩百聲謝謝都不為過。
「沒什麼事我就出去了。」
他溫言軟語地「嗯」了一聲。
20
謝清昭變了。
他從房裡出來了,破天荒和我們一起用飯。
還給我夾菜。
其實我不愛吃白菜,之前閉口不沾,後來沒菜了硬吃。
現在也隻是能不吃就不吃而已。
但我不敢說。
怕謝清昭其實不隻摔了腿,更摔到腦子了。
換藥的時候更甚,目光看著我不偏分毫。
王春紅竟然也沒說什麼,她之前可是怕我影響謝清昭,讓我跟她擠著睡了三年的!
王春紅也不對勁,昨日還省吃儉用喝稀粥呢,今日連我也吃上白米飯了。
不會是發現了我的小金庫,想要籠絡我?
可是我的錢都埋在自家桂花樹下啊。
我惴惴不安地過了一日。
晚上,謝春紅才告訴我。
謝清昭今年不去鄉試,再等三年。
「不去也好,至少等腿好全。三年時間也夠再攢出一筆了。」
王春紅眼睛紅紅的。
「昭兒一定會出息。我們再吃點苦。」
我裹了裹被子。
我不想吃苦了,我吃的苦已經夠多了。
21
十日過去,謝清昭已經可以自己慢走了。
王春紅忙忙碌碌拿了塊紅布繡。
我時不時去家裡看,把桂花樹下的錢和我爹都挖了出來。
裝在陶罐裡的。
我把屋賣了,得十兩銀子。
村子裡又發生一件大事。
被休的王嫂子S了。
她之前姓周,家裡喚她周二娘,不是本村人,上次自請休棄後就回了娘家。
娘家的哥哥弟弟都成了家,家裡沒有她的位置。在家幾日,已經討了兩個妯娌的嫌。
她哥要把周二娘再嫁出去。
他們村正好有個光棍,遊手好闲三十好幾還沒討媳婦。
雙方一拍即合,周二娘的下半生就這麼規劃好了。
可那光棍是個賴子,比王有才還王八蛋。
周二娘心灰意冷就投河自盡了。
村裡人說周二娘失心瘋,是罪有應得。
她在S後,終於沒人喚她王嫂子了。
我越覺可怕,決定在這兩日把和離書給謝清昭。
22
謝清昭採了一捧小黃花,含笑遞給我。
我覺得他中邪了。
不僅沒接,我還把剛收到的信件遞過去。
「縣裡來的,給你的。」
八成是那位千金,我猜。
我期待信裡有什麼刺激的話,然後再順勢提和離。
23
謝清昭心上那位千金,我是見過的。
她坐著軟轎,我蹲在地上賣菜。
她不認識我,她來尋謝清昭。
一身鵝黃裙擺,神態靈動,像極了翩翩起舞的蝴蝶。
她問衙門裡的老爺。
「你們今年出了個案首,記得麼?叫謝清昭。」
隻可惜還沒等答話,另一撥人就攔著她回家了。
「小姐,老爺說……」
她又像隻黃蝴蝶飛走了。
當時我想。
真好啊,出現一會兒我就喜歡她了。
難怪謝清昭不喜歡我。
我太豔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