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春不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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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我後,他微微一愣:「爸,你不是說她病重住院嗎?怎麼跑過來了?」


他好像知道我的身份,冷冷地看著我,眼中是滿滿的不屑:「你是來找我媽的麻煩嗎?我媽什麼都不知道。是你自己留不住丈夫的心,別來禍害我媽。」


 


他還勸何青青:「媽,領不領證沒那麼重要。隻要我爸愛的是你,那就夠了。」


 


「你想啊,她病重住院,我爸都能拋下她跑來找你。這足以見得你在我爸心中的地位,對不對?」


 


何青青也被瞞了幾十年,此刻知道消息後情緒崩潰。


 


趙望書和兒子忙著安慰淚眼朦朧的何青青,沒有一個人理我。


 


明明我也是受害者,我也剛剛才知道了這個消息。


 


可為什麼他們看我的眼裡充滿了憤怒,仿佛我才是那個施害者呢?


 


還是趙望書的小孫女注意到我,將手裡最後一串糖葫蘆遞給了我:「奶奶,你是哭了嗎?吃點甜的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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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外面好冷啊,你的嘴唇都凍紫了。你去炕上坐坐吧,那裡暖乎乎的,可舒服了。」


 


屋前一片吵嚷,我搖了搖頭,獨自轉身離開。


 


沒有人發現,趙望書那時還在手忙腳亂地哄著何青青。


 


我沒想到,這場風波裡最先給我打來的電話的,居然是趙望書的兒子。


 


6


 


趙澤杭約我在松花鄉的餐館見面。


 


我剛坐下,他就開門見山地與我說:「我希望你能把我爸還給我媽。」


 


我喝了一口熱水,沒有說話。


 


他的音調陡然拔高:「陳女士,你要有做人的基本底線吧?我爸陪了你那麼多年,把最好的年華都給了你,你也該知足了。」


 


「你在大城市裡享盡榮華富貴,我媽在小村莊裡操持著農活。現在我爸老了,你就不能把我爸還給我媽嗎?」


 


我在大城市裡享盡榮華富貴嗎?


 


我偏著頭,思考著自己這些年都在做些什麼,


 


我是芭蕾舞劇演員,趙望書是名醫生。


 


他總說他救S扶傷,職業更加崇高。


 


他還說我是女人,該為家裡多做點事。


 


所以,他累了一天回來可以癱在沙發上,我在下班後還要為他洗衣做飯。


 


他每年冬天去趟佳木斯,我也想出去看看。


 


可他爸癱瘓在床,他媽患上肺癌,我得留在家裡照顧公婆。


 


等送走公婆後,我也老了,愈發不愛走動,安逸地待在杭州。


 


這輩子一晃眼也就這麼過去了。


 


我看著玻璃杯裡晃動的水,忽然有些恍惚。


 


我的人生,好像貧瘠又單調。如果一定要說一種顏色,大抵是灰色的。


 


見我沒有回答,他拍著桌子,臉色漲得通紅:「陳女士,你還要霸佔我爸到什麼時候?你是家庭條件好一些,但那又怎麼樣?後來爸的收入比你更高,你對他已經沒有任何助力了。」


 


「他的真愛是我媽,我媽可是救了他的命。這麼多年他沒有和你離婚,已經算仁至義盡了。做人不要太貪心,該放手的時候學會放手吧。」


 


他不知道,其實我早就不想要趙望書了。


 


在他撇下病重的我獨自去佳木斯時。


 


在他毫無關心我的病情,讓我一個人過年時。


 


在得知他在兩個家庭裡來回奔波時。


 


「你覺得你爸這樣的男人,需要我去爭搶嗎?」我淡淡地問他。


 


他一怔之下,冷笑問我:「我爸這樣的成功人士,難道不是你們女人搶著要的?」


 


「他是醫學大拿,飽受業內認可,又有一筆豐厚的退休金。我知道你舍不得放手,但也不需要這樣顛倒黑白吧?」


 


說到這裡,他「咻」地站了起來,一錘定音:「我今天就把話說明白了。你享了這麼多年的福,現在該輪到我媽了。反正你也無後,分點錢能過完這輩子就成,我爸的那些財產都是給我的,你別惦記。」


 


「有些話我爸不好開口,我來幫他說。」趙澤杭居然勸我:「我爸和你在一起這麼多年,希望你在離婚後不要抹黑他,別把我爸媽的事說出去。畢竟,我爸名譽受損對你也沒有好處吧?」


 


我看著他笑出了聲:「有好處,能讓我心裡暢快一些。」


 


他氣得奪過水杯,就要往我臉上潑,口中還罵個不停:「潑婦!」


 


水潑了出去,卻不是潑在我的臉上。


 


何青青擋在了我的面前。


 


她穿著舊得發白的長袄子,眼睛腫得像顆核桃。饒是如此。她還是梳好了頭發,體體面面地出門。


 


「媽,你怎麼來了?」趙澤杭看向自己的妻子和女兒,不悅地問:「你們怎麼把媽帶來了?」


 


何青青沒有理會他。


 


她用長滿繭子的手取了兩張紙巾,擦幹淨自己臉上的水。


 


然後後退一步,對著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對不住,陳家妹子。」


 


7


 


這一鞠躬,結結實實把我嚇了一跳。


 


趙澤杭連忙拉住了她:「媽,你朝她道什麼歉?她霸佔爸爸那麼多年,是她該和你道歉!」


 


「閉嘴。」


 


何青青是個執拗的老太太:「陳家妹子,我不想破壞你的家庭。如果我知道趙望書已經娶妻,我一定不會和他產生任何交集。也怪我傻,他騙我說他是個藥販,這些年在外經商,我便信以為真。」


 


「我不會用智能手機,現在也隻會拿手機打打電話。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可我太蠢,被他騙得團團轉。」


 


「很可笑吧。」她輕輕搖著頭,「我從雪地裡拖回來,成宿搓熱雙手救回來的男人,騙了我這麼多年,讓我沒名沒份給他生兒育女。在古代我這叫什麼?連妾都不配不上,是外室吧?」


 


「真是……太惡心了……」


 


那一瞬間,我有點迷茫。


 


同樣都是被欺騙,我一時不知道何青青慘,還是我慘。


 


在這個年紀,本來我們都該經營著正常而簡單的婚姻,在人生的最後一程和伴侶相扶相持。


 


「不管怎麼樣,不管是不是出於本心,我都破壞了你的家庭,我向你道歉。」


 


她朝我深深鞠了一躬,像是下定了決心,一字一頓地告訴我:「從今以後,我和趙望書不會再有任何聯系。」


 


「趙望書其人,不配我愛,也不配原諒。」


 


「媽,你瘋了嗎?」趙澤杭失聲問道:「你都要守得雲開見月明了,現在這是在鬧什麼?」


 


「你在矯情些什麼啊?離了爸,誰給你生活費?難道你想指望我?我有自己的小家庭要養,手頭裡已經沒有多餘的錢給你了。」


 


何青青怔怔地看著她的兒子:「你早就知道他有真正的妻子,為什麼不告訴我?」


 


趙澤杭說得理所當然:「和你說了,不是徒增煩惱嗎?」


 


「我讀初中時就發現了。爸還帶我去過杭州他們的家。你是個紡織工人,賺不了多少錢。如果你和爸鬧別扭,誰來養我?」


 


「我現在重點醫院的工作也是爸託人給我找的。你能做些什麼?不就是給我帶帶女兒嗎?」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甚至亮了起來:「媽,你趁著這個機會和爸結婚,爸的錢那麼多,他走後你也是法定繼承人了,能分不少錢呢!」


 


何青青看著她的兒子,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嗆出了眼淚。


 


她的兒媳震驚且失望地問自己的丈夫:「這種話……你是怎麼說出口的?我嫁過來六年,媽怎麼對你的,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說這話……真不是個東西!」


 


我突然覺得,沒有孩子也不是一件很令人遺憾的事情。


 


如果生出這樣的孩子,我倒寧願絕後。


 


何青青既然不知情,那我就沒有生她氣的必要。


 


我要了她的聯系方式,問她:「趙望書騙了你這麼多年,甘心嗎?」


 


她枯瘦的身子微微佝偻著,整個人縮在舊袄子裡。


 


我在杭州被趙望書騙了四十年,為他伺候公婆,助他事業攀升。


 


她守在佳木斯的小鄉村裡,等著每年冬天與趙望書難得的相聚。


 


我們本不該過這樣的人生。


 


何青青沒有言語,隻緊緊牽著孫女的手,眼底有濃濃的失望。


 


我告訴她:「我想做一件事情,可能需要你的幫助。你考慮一下吧。」


 


8


 


離開松花鄉後,我沒有立刻返回杭州。


 


因為我突然發現,在過去的七十年,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雪,沒看過下午四點的落日,也沒感受過耳朵都要凍裂的感覺。


 


我忙忙碌碌地過了這麼多年,不知道終點在哪,連沿途的風景都沒有留意。


 


我突然很想停一下,不再這麼急匆匆地趕路。


 


於是,我在佳木斯市又待了幾天。


 


這些天,趙望書給我打了幾通電話,我沒有接聽。


 


聽說他在松花鄉的那個家近來雞飛狗跳。


 


房子是何青青的,何青青把他趕了出去。


 


趙澤杭站在他父親那邊,和何青青吵了起來。他甚至威脅何青青,說如果不讓趙望書進去,他就和何青青斷絕關系。


 


何青青是個堅韌的女人。她可以在聯絡不到趙望書時,苦苦等他十幾年。


 


也可以在看清他的面目後,毅然決然斬斷了長達半個世紀的糾葛。


 


於是,趙澤杭帶著趙望書住在市中心的房子裡。


 


他們的事情我並不關心。


 


我現在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我獨自沿著松花江散步。江面被積雪覆蓋,白茫茫一眼望不到頭。橘粉的夕陽從江的彼端緩緩墜落,再跌進昭昭星野裡,暈開橙子色的霞光。


 


我試過鐵鍋燉,嘗過鍋包肉,馬迭爾冰棍隻吃一口就冰得我牙疼,最喜歡的還是黃桃罐。


 


我又坐車去了撫遠,在那裡迎接祖國東方最早的日出。


 


晨曦金色的陽光灑在東方哨崗上,灑在漫天飛舞的蘆葦上,再灑在我們這群天南地北相聚在此的人上。


 


所有人都在歡呼吶喊。這片冷峻克制的大地,孕育出許多真誠炙熱。


 


此前我從未來過東北,對它的所有了解,來自於別人的口述。


 


我聽他們說,上個世紀,這裡叫北大荒。


 


再早一點,這裡在沉重的戰爭裡苦苦掙扎過。


 


但現在,這裡車水馬龍,高樓林立,和祖國同步前進。


 


殘酷而豐饒的自然,堅韌而不屈的抗爭,輝煌而熱烈的新生,都交織在這片黑土地上。無論荒蕪還是富饒,她都挺直著脊梁。


 


我的眼眶有些湿潤,忽然覺得心潮澎湃難抑。


 


後來,我還去了趟北京。


 


晨七時許,我在天安門前看見了心心念念大半輩子的升旗儀式。


 


莊嚴的國歌奏響,我和所有人一起哼唱。


 


在五星紅旗升到頂端的那一刻,太陽升起來了。


 


照耀著國旗,照耀著天安門,也照樣著生在春風裡,長在紅旗下的我們。


 


我不由得熱淚盈眶。


 


我的祖國,她走過風雨兼程的五千年,經歷百年血淚史,曾傷痕累累、搖搖欲墜。可當黎明的曙光再次落在她身上時,神州四處重新生機勃勃。


 


和這些比,我這點小事又算得了什麼呢?


 


日子是自己的,我得朝前看啊。


 


這段時間,有個大學的舞蹈學院頻頻給我打電話,想返聘我。


 


一來我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二來趙望書的事情讓我鬱鬱寡歡。


 


但這天,我給學校回了電話。


 


我說:「好。」


 


我會月底去學校任教,進行動作指導。


 


隻是現在,我還有另一件事情要做。


 


我撥打了何青青的電話:「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去告他吧。」


 


根據《刑法》第二百五十八條規定,趙望書觸犯了重婚罪。


 


我和何青青準備聯手提交證據,起訴趙望書。


 


9


 


趙望書得知消息後,給我打了電話,啞著嗓子讓我別這樣。


 


「兆和,我隻是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你至於這樣嗎?」


 


「你要是想留住我,那你沒必要如此。我可以不和你離婚,也可以回到你身邊。」


 


我在溫習舞劇知識,聞言忍不住笑出了聲:「那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


 


何青青不要他,他又灰溜溜地回來找我。


 


可我又不是垃圾桶,憑什麼要裝垃圾呢?


 


趙澤杭也給何青青打了電話,劈頭蓋臉就是質問。


 


「媽,你瘋了嗎?你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呢?」


 


「知道,你爸可能要坐牢。」


 


「知道你還這樣,為什麼啊?」對面趙澤杭聲嘶力竭地問她。


 


電話這頭,何青青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我想給我的青春、我的人生一個交代。」


 


「我做了幾十年見不得光的老鼠,和另一個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現在想想都覺得膈應得慌。他坐牢也好,拘役也罷,哪怕是緩刑,都是對我這幾十年的一個交代。」


 


哪怕趙澤杭瘋狂反對,以不赡養作為威脅,她都堅定地選擇了起訴。


 


就在我們準備起訴材料時,我接到了一通電話。


 


是我要任教大學裡的人事。他委婉地提醒我:「陳老師,您看看您是不是要注意一下私生活?如果是假的及時澄清,如果是真的……那我們學校不聘請私德有損的老師。」


 


我微微一愣,請他說具體一點。


 


他給我發來了一個網頁的鏈接。


 


我點開後,愣了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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